
懷恩院接下來都是綠枝與春鶯輪值,春鶯幾天前見綠枝紫砂壺裡插沒幾枝花,還沒全開,這便在大少爺面前叨念綠枝,一次大少爺嫌她吵叫她去外間待著,又一次大少爺終於聽完,讓她少添綠枝麻煩。
春鶯抱怨著:「若在插這樣的花教夫人看見,駡都被罵死。」
大少爺沒回頭便說:「那麼你回誇讚你的地方,別在我這裡屈才。」
春鶯隨即閉嘴,咕噥著:「不過插幾枝花裝風雅,我瞧瞧就會。」
這回大少爺真的回頭了:「感情你覺得風雅都是假裝來?你回我娘院子換白露來算了。」
春鶯趕緊求饒:「大少爺,奴說錯話了,您千萬別跟奴計較。待綠枝姐插花,我會跟她好好學習。」
這也是春鶯輪值完沒有立刻回去,反而留在懷恩院的原因--她見綠枝拿了花籃、剪子,便順勢留下來,瞧瞧綠枝究竟怎麼插花。
綠枝將剪來的花朵修剪葉片,挑出三朵盛開梔子花依次放入紫砂壺裡,最艷那朵插在最上方,另兩朵剪去一小截樹枝插入。
一旁的春鶯不耐煩說:「綠枝姐,我也是這麼插花,與你有什麼不同?還有插三隻太少了,你要多插幾枝,這樣屋裡的香氣才會足夠。」
綠枝修剪了竹葉放入壺裡陪襯,又揀來只有花苞的樹枝插入,最後灑入了白色粉末。春鶯見狀連忙追問:「綠枝姐,你灑了什麼?」
綠枝正專心擺著葉子,聽春鶯提問,才回過神答:「灑了鹽。」
春鶯又說:「我知道你撒鹽,為什麼撒鹽?」
綠枝將竹葉擺至適合的位置才緩緩說道:「一點鹽能延長花期,當然每天換枯枝也得換水。」
春鶯忍不住說:「哎,為什麼這麼多講究?先前大少爺還說我花苞幾天能開都分不清,你剪花苞來擺難道分得清嗎?還有梔子花為什麼混雜竹葉?」
綠枝不知怎麼答覆,正巧謝明奕拄杖走出來,聞言回答:「梔子花濃郁,不能插多。綠枝插花苞也是這緣故,花苞能點綴,花香卻不如盛開濃郁。陪襯竹葉的清淡香氣能使梔子花香淡些。紫砂壺色沉,適合錯落插著梔子花與竹葉,看起來雅致,香氣也合適。」
春鶯不甘心的說:「大少爺,您有耐心教綠枝姐插花,卻總對我說別插了,您太不公平了!」
謝明奕聞言不再回覆,只在桌案坐定看書。綠枝見狀趕緊收好餘花、剪刀,拉著春鶯走出。然後在僻靜處對春鶯說:「每個主子習慣的插花不同,比如在你夫人院裡一定與大少爺不同,我從前在老夫人院裡也不一樣,你慢慢看便是。」
春鶯反駁:「你以為你花插得好大少爺非你不可嗎?當初老夫人院裡也有一個像你一般不像話的婢女,自以為風雅勾著二老爺,破了身子又落胎,老夫人看不過眼讓她家人接回去。二老爺才不喜歡那假裝風雅的破爛貨,反倒納了我姑姑當姨娘。」
綠枝想起往事,二老爺強逼那位婢女姐姐,婢女姐姐有了身子害怕未婚夫婿知曉,吃偏方流掉孩子,偏生掉了孩子還是被春鶯的姑姑捅破,最終退了親事讓家人接走。
想起這件事讓綠枝失神,春鶯得意的說道:「大少爺風度翩翩,待人和氣,說不準我運氣好就成了姨娘,到時他定會手把手教我插花。」
綠枝聽了更加頭痛,對春鶯說:「大少夫人還沒進府,少爺不可能私立姨娘。就是納姨娘還得大少夫人同意。咱們是奴婢,要安分守己。」
春鶯說:「我姑姑顏色好讓二老爺納了姨娘,我娘還是夫人得力的管事,只消我娘幫我說幾句話,我怎麼當不得姨娘?你當誰都與你一樣被賣入府嗎?我隨時可以拿回賣身契,到時是良民身份,就算是未來的大少夫人也不敢隨意拿捏我!你要是識相就少管我的事。」話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春鶯的話如同一根根細密密扎入綠枝內心的針,綠枝那時便為那位婢女姐姐擔憂,破了身子又落胎,即便回家,還有容身之處嗎?哥嫂會不會收了聘金將其隨意嫁掉?若無容身之處是不是進了庵堂、柳巷花街?
她不為春鶯想當姨娘吃驚,而是為自己的命運兔死狐悲。婢女姐姐尚有家人護持,而她的家人死於戰火,餘她年幼賣入侍郎府為婢。
綠枝堅信大少爺不是二老爺,不過大少爺終有娶親一日,而她又該往哪裡去呢?心情沉重之餘將剪刀、花籃都忘在廊道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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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燃著薄荷與松香,綠枝一進屋便聞著清涼心情放鬆一些。大少爺聽她進屋便問:「春鶯下值了嗎?」
綠枝回道:「回去了。」
大少爺喚她:「綠枝,坐。」綠枝一走近便被大少爺拉入懷裡,坐到大少爺的腿上。
綠枝赧然說道:「大少爺,這樣不好。」
大少爺答:「我的書房不會有人冒進,何況我真心想教你讀詩。」
綠枝的目光落在大少爺修長的手指,他正翻著昔日濕透的詩集,最後停在一首詞上。大少爺怕她看不懂,一字一句唸給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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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菩薩蠻》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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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問:「你聽懂多少?」
綠枝只覺臉頰發燙:「不懂。」
這答案顯然令大少爺不滿:「我一字一句教你,你沒有記起來便等著挨罰。」
綠枝想起身卻被大少爺左手摟住,抱著她坐下,右手指著字教她:
「花明並非見花,而是花香濃郁。月暗也不是真的月暗,而是輕霧籠月之故。這是一個幽會好夜,我手提著金縷鞋,以襪著地,到了畫堂南畔見郎君。」
「偎人顫嘛,正如你這般嬌羞緊偎,微微顫動。嬌嗔著奴出來一趟有多難,郎君可要好好憐惜我!」
大少爺對綠枝燦然笑著,綠枝卻輕聲顫道:「羞煞了人,您快別說!」
大少爺接著問:「剗襪是什麼意思?」
綠枝目瞪口呆的看著大少爺:「奴如何知道什麼意思?」
大少爺輕點綠枝的額頭:「說過沒記起來要挨罰。」
綠枝忽發急智:「哎,奴想起剪刀沒收好,大少爺您稍待一會兒。」
大少爺貼在她耳邊說話:「你總是躲我,不是心悅於我嗎?」
綠枝想起婢女姐姐,支支吾吾的答:「您是主子,奴是奴婢,身份有別。」
大少爺瞇著眼看她:「這句話真令人厭惡,既然身份有別,你為什麼願意與我一塊兒?」
綠枝摸不準大少爺這句話真正意涵,連忙說道:「奴婢該死,還請大少爺放下奴婢。」
大少爺聞言放下她,然後輕聲問:「放你下來容易,不過我們能回到從前嗎?」
綠枝忍下內心酸楚一福:「只要您想,沒有什麼不行。」
大少爺出口譏諷:「我讓你躺在我的床上也願意?」
綠枝的眼淚奪眶而出,逕入內室,在大少爺進來前擦去自己的淚水,解開襖衣褪了裙子。
待大少爺拄杖進來,見她衣衫半解的模樣更是怒不可遏:「我若存心糟蹋你,還會留待這時嗎?」
大少爺坐在床上彎身拾起她的衣裳幫她穿回去,而她的淚水早就成串滴落。大少爺嘆息,竟自問:「我喜歡你,竟是這麼困難的事嗎?」
綠枝不答只流淚。她是奴婢,一生身不由己。大少爺可以喜歡她,可以厭惡她,還可以對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失了身、失了心,未來無處安放,她祈求的從來都是不對等愛戀。
她只能眼見自己零落成泥,除了一身青春身軀,綠枝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讓大少爺牢記。
想見淚水枯竭時,黃花只餘殘照微暖。
大少爺說:「你身上總飄著茉莉花香,我那時病得迷糊,聞見茉莉花香便忍不住親近。夢裡縱情,一晌貪歡。半醒時牽住你的手,冰冰涼涼,清冷茉莉香,我便知道那不是夢。」
輕柔拭去她的淚水接著說:「意外得了你的身子,是驚也是喜。我想什麼、喜歡什麼你總能輕易的看穿,這種心靈相通的滋味你難道不懂嗎?我不喜歡你以奴婢自稱,於我而言你是無比珍貴的珍寶,我如何忍得褻瀆你、輕慢你?」
大少爺說:「我多麼希望能娶你,而不是不違背父母娶了家世相當的女子。」這句話驚得綠枝捂住大少爺的嘴,大少爺卻解下一塊玉珮繫在她的腰間。繫好玉珮,大少爺拉開綠枝的手落下一吻,綠枝心情卻越發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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