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個月夜 - 啟明之章其一清醒的黃昏(1)

「別⋯啊！哈⋯哈啊⋯！」

　伊利亞斯猛然從白己的床上彈起來，方才夢境的真實讓他嚇得背後冷汗直流，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從深水中掙扎出來一般。他抬手撥開貼在額上的凌亂黑髮，髮絲中那一縷如月光般的白顯得尤為醒目，冷汗順著髮根滲進指縫。湛黑的雙瞳微微縮緊，尚未完全聚焦，還隱隱透著些許驚惶。

　不可能⋯⋯這不可能只是一場夢！

少女的求救聲像是用烙印一般深深刻在腦海裡，以及，那個名字。

「索莉雅⋯」

　他抬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好像剛才差一點就抓住了⋯⋯

「伊～利～亞～斯～你居然在這個日子睡過頭了嗎～？再不快點下來的話，你父親可是要發脾氣了哦～？」母親很悠哉的呼聲從樓下傳來。

　對喔！我的十七歲生日⋯⋯

　伊利亞斯跳下床，迅速拿過床邊一件純白簡潔、長至腰際的窄口外套披上，穿好自己那雙略有磨痕的黑色皮靴，抓起放在房門旁、他從與父親的戰鬥訓練開始以來用到現在的長槍「斷月」——

　今天就是，父親要給我的「畢業考」！

長槍一甩流暢地滑入背後的皮革槍袋，空氣中似乎閃過一陣寒芒。伊利亞斯固定好長槍，轉身推開房間門，小跑步下了樓。

　＊＊

　春天明媚的日光透著半開的窗照入伊利亞斯一家三口居住的木屋，還沒走到飯廳，一股剛出爐的麵包香氣以及一絲淡淡的清新茶香撲鼻而來，伊利亞斯深吸口氣。

　是月見草的花茶！

「伊利亞斯～你的茶快涼囉？看得我都想幫你喝掉了呢～」

　樸實的餐桌上擺著兩片烤得金黃的厚切吐司，恰到好處的微焦引人垂涎欲滴，茶壺冒著騰騰白氣，月見草花瓣獨有的淡雅清香夾雜若有若無的甘甜氣息，溫潤而不會過於濃烈，看來是母親珍藏已久的極品⋯⋯

「謝謝母親！我開動了！」伊利亞斯二話不說，拉開椅子就在餐桌前倏地坐下，抓過眼前的吐司的咬下一大口。

「小心噎著喔。」

　母親站在一旁，微笑著提醒道。溫暖的笑靨像陽光一般，加上她本來就是個大美人，清澈的藍色雙瞳裡笑意盈盈，月白色的長髮綁成長辮垂在肩側，凍齡的外表令人摸不透年紀。父親說過他和母親曾經一同踏上冒險的旅途，但她白皙纖細的手臂卻又不像是當過一名歷經百戰的冒險者的手能保持的模樣。

「母親，果然這茶還是留給您吧！我吃飽了！」

「這、這麼快！？」

　只見伊利亞斯轉眼已收好刀叉碗盤，正要推開桌椅起身，「用月見草的花瓣泡的茶不是有安神、養生，還是延年益壽的效果嗎⋯⋯您應該比我更需要這些才對？我現在還得先去找父親一」

　伊利亞斯說著邊拿起茶壺，桌上的瓷杯很快就斟滿推到她面前。「請記得趁熱喝。我、我出門了！」

　急促的風幾乎是一瞬間就在相隔不到數秒的「砰」聲之後與木門回歸寂靜。

「伊利亞斯，十七分四十九秒零五。」

　木屋一旁的院子正因春的到來一片生意盎然，草地初出新芽，天氣風和日麗。

　可惜父親的表情看上去跟這幅景色有些格格不入。

超級嚴肅。雖然伊利亞斯已經習慣父親平時那種不苟言笑的樣子，但今天的氣氛似乎更加壓抑。

「這是你遲到的總時長。你是故意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的嗎？」

　伊利亞斯的父親闔上手中的懷錶，金屬錶蓋撞擊出清脆「喀」的一聲，他抬起頭，沒有戴著眼罩的深邃黑瞳無聲瞪著伊利亞斯的眼睛，彷彿要貫透靈魂。

「對、對不起，父親，請相信我，我並非刻意……」

　伊利亞斯的父親眼光橫掃他一眼，莫名森寒的異樣感覺自心底竄了上來。

　那個冰冷的實驗室和少女的影像突然又閃過腦海。

　不太妙⋯⋯父親似乎真的因為我遲到有點發火了……身上的氣息也不太對勁……

　我該不該，告訴他，那個夢境、那道聲音？

「罷了。這次就先當成意外，下不為例。」

「⋯⋯」

「還不拿武器？」

「欸……欸……是！」

　伊利亞斯回過神來，父親早就準備好平常與他對練時所使用的那把漆黑重劍，劍尖微微插進身旁泥土地，能由此看出它明顯不是常人能夠輕易上手的一般武器。

「劍召術」……還真是方便啊。

　伊利亞斯在心中暗嘆，同時右手向背後一抓，長槍「斷月」特有的剛冷觸感片刻便緊握在手中，槍尖下壓斜指著面前的父親，他微微壓低下半身直面前方，做好標準的劍術的起手式。

　伊利亞斯自幼就知道，父親不是一個普通的劍士。

　就拿他那把總是如影隨形出現在身旁的黑色重劍來說吧。

　伊利亞斯從來沒看過父親把他的劍背在身後或繫在腰間。簡單來說，那把劍便是父親想讓它出現就出現，想讓它消失就消失。

　這叫劍召術。他曾問過父親，卻只得到這樣的回答：不過也是以前的人用魔法使的一點小聰明罷了。

「劍術更多就是像我這種已經退隱的偶爾拿來玩玩而已。像你還得先從握劍的方式開始學起。」父親是這樣說的。雖然伊利亞斯這麼多年了還是不大明白，為什麼父親要讓他用一把長槍來鍛練劍術。

　畢竟有時還能看見父親在打鐵鍛劍，拿下山賣呢。

「伊利亞斯，還記得這次的規則吧。」父親冷冽的嗓音赫然將他拉回現實。

「你的槍，碰到我三次，就算通過你的『畢業考』。」

　還真是簡單又無情的宣告。

　伊利亞斯懷疑父親其實至今和自己對練時都還沒使出過一成的力氣。

　因為父親此時還是平時那副不溫不笑，明顯泰然自若的模樣。

　他甚至還沒拿起劍。

「由你先出招，伊利亞斯。」輕鬆到不可思議的口氣。

「⋯是。」

　伊利亞斯毫不猶豫踏出一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槍刃如風猛然向前橫掃，槍鋒直指父親的側腹，動作明顯融合了劍術精準的「直刺」。

　父親微微瞇眼，簡單的一個側身讓開槍鋒，毫不費力提起漆黑重劍順勢反擊。槍與劍相撞，劇烈的反作用力震得斷月險些脫手，而父親的攻勢卻還未停下。格檔的同時重劍一揮，差點把斷月的槍桿壓到地下。

　伊利亞斯一咬牙，急忙後退，斷月橫在身前。

　長槍與劍相比，算是遠距離武器，但伊利亞斯卻從未學過如何把控距離。以槍為劍，這是他唯一熟悉的戰鬥方式。

「力量不足，出手太急。」父親簡短評論道。

　伊利亞斯趁著空檔緩了緩呼吸，低聲應了聲，「是。」他重新穩住姿態，低下身深吸口氣，右手突然抓住斷月近槍尾處高舉整把槍，槍刃一轉往父親頭頂直直劈去！

　伊利亞斯知道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出招的意圖，果然父親正如他所料想一般抬手，重劍穩穩接住來自上方的劈擊。

　不過，他就是要讓父親不得不採防禦架勢———

　伊利亞斯感覺到自父親劍上傳來上壓愈來愈強的力道，下一秒，他卻驀地將槍上格檔力量抽離，趁著槍身被劍刃彈開，手腕藉機一轉，槍尖向下劃出一道圓弧削過父親左肩衣角！

　父親臉色一變，隨後向來嚴肅的面容竟浮現一絲若有似無的笑：「一次。」

　伊利亞斯後退，仍保持著備戰姿態。右手緊握距離斷月槍頭三分之二的位置，槍身與手臂平行，眼神直盯父親手中對他來說似乎輕如鴻毛的漆黑重劍瞬間被單手輕鬆舉起，劍尖正對著伊利亞斯。

「該我了。」

　伊利亞斯咬咬唇，稍微點了點頭。汗水自額上滴落，心中不自覺似慌了起來。

　父親明明只是換了個眼神，渾身散發的氣息卻有如變了個人，空氣頓時滿溢一種莫名的⋯⋯壓抑。伊利亞斯下意識把槍柄握得更緊了。

　他知道，父親此時根本還沒認真起來！

　重劍的劍刃動了。劍壓引起一陣凌厲的風聲———

　看不清楚他的動作！

　重劍揮舞的速度快得不像話，伊利亞斯只能大致判斷父親的劍是橫著向他砍來，他一急，手腕一轉，打算以斷月槍頭的半十字槍刃勉強格擋一下父親的猛攻——

　然而父親居然在這一刻閃開了。

「⋯哇啊！」劍鋒急著直下，刃面狠狠地往伊利亞斯毫無防備的小腿處一掃！

　伊利亞斯一個措手不及，只能反手用槍尾吃力接下這擊，整個人被震得後退了好幾步，扶著槍柄的雙手還在微微發麻。

「伊利亞斯，你剛才到底在想什麼！？」

　啊！完了，明顯不滿的語氣⋯⋯

「一個優秀的劍士，不會因為一次短暫得手，而讓自己失去平常心。你還是先回去，冷靜一下吧。改天繼續。」

「不，父親，我只是——」

「我叫你回去。心浮氣躁，想贏，讓你幾招都沒意義。」

　父親的訓話，仍然一如既往完全沒有給人一點回嘴的餘地。

　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伊利亞斯垂頭喪氣走回自己的房間，簡單處理過斷月上新留下的刮痕，把長槍放回老位置，然後重重靠牆坐下。

　伊利亞斯坐著的地方剛好可以透過書桌旁的小窗瞥見外面的天空。

　書桌上擺著一本《基礎魔法概論》，聽說是父親去山下買來，帝國的魔法學教科書來著？但伊利亞斯從五歲就能把整本書倒著背出來了。

　這些力量，再多也是徒有⋯⋯

　伊利亞斯抬起左手，靜靜盯著那父親囑咐自己絕不能在外人面前拿下的黑色露指手套，似乎是因為手背上那個十字和月亮的古怪印記的緣故。

「⋯⋯唉。」沒有戰鬥的理由，那他寧可當個普通人。

「救她。」

　那個擁有潔白雙翼的金髮少女向他求救的聲音，遲遲在腦中揮之不去。

　他現在卻只能望著天際，邊想像遠方的模樣，發愣⋯⋯

　然而就是在此時伊利亞斯的眼角有意無意地瞄到了書櫃裡那本鑲著金邊、厚重的舊書。

　突然有種衝動想把那本書拿出來再翻一遍。

　伊利亞斯倏地起身，從書櫃裡那塊積灰塵的區域把金邊書抽了出來。

　他拍了拍書上的灰塵，手指輕撫過封面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吸引他的標題。

　書的內容他當然記得，準確來說，這本書說是伊利亞斯一直以來的夢想也不為過。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翻開《勇者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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