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人 - 蜷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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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孕了，宇文治。你聽見了嗎？」周巧婉說著。

同一時間，宇天明與母親周巧婉彷彿心靈相通，他開始一吋一吋地讀取母親記憶。

周巧婉與宇文治是大學同校同學。

一個人讀法文系，另外一個則讀中文系。

他們之所以會認識，是某一次在校門口偶遇，宇文治恍若被雷打到，開始四處打聽周巧婉——英氣十足，並非世俗眼光稱之為美人的中性女子。

她騎一台野狼傳奇上下學通勤，據說假日也都騎這台車北上台北老家，當她脫下安全帽的那一剎那，宇文治周圍的空氣彷彿凝結。

宇文治苦追半年才把周巧婉追到手。

說「追」太老派了，但那個時代的人確實會用「追」這個字來象徵愛慕與追求。

他們交往多年，也共同度過宇文治抽中金馬獎的淒涼時光（各種程度的涼）。在那個還是當兵一年六個月的年代，他真的以為會被兵變，但沒想到周巧婉每隔幾個月就搭機前往金門探訪。

「你也知道我沒什麼人追，總是要保住你這個笨蛋。」

周巧婉雖然這麼說，但她其實可熱門的呢！畢竟她個性豪爽大方，跟那些不易親近，動不動就公主病發的女孩不同。出社會後，她順利進翻譯社工作，主力學術論文翻譯，雖然職務是翻譯，但她健談又大方的個性，頻頻被派去與外文學者互動，好幾位外國學者對她著迷。

他們交往多年後順利步入禮堂，但她知道，宇文治並不想要小孩。

更正確地來說，他害怕成為父親。

周巧婉生在一個熱情洋溢的家庭，父親是保險業務員，母親則是家庭主婦。母親大方的性格成為街訪鄰居的話題中心，也是父親保單的最佳推銷員。反觀宇文治，他父親是郵務人員，母親則是幼教老師，年幼起便活在父親的威權統治下。

說是威權，但宇文治的父親宇明洋卻又老擺出一副假民主的姿態，宇文治與弟弟兩兄弟基本上沒有任何選擇自主權——身為長子的宇文治讀中文系，而父親認為念中文系沒個鳥用，便要他在畢業後繼承衣缽。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他退伍當年考上郵務人員。

而宇文治的弟弟宇文理嘛……有鑑於哥哥寒窗苦讀才得到金飯碗，弟弟則是早早被迫進了警專。

宇文治身為長子，還是家族的長孫，他從小就背負著大人期待——或者說——命令。他的個性沉默寡言，也較為優柔寡斷，至少他以前是這麼相信的，但父親要他得成為家族令人信賴的火車頭，他一直對此種形象深深厭惡。

再加上他長期目睹父親對母親的惡言相向——甚至還曾經動粗，但他又不敢挺身而出，反而弟弟警專畢業成為身為執法人員後出言警告，才總算結束父親對母親的暴力。

他敬佩弟弟，但在負向的家庭互動下，他跟弟弟其實也生疏陌生。

當宇文理拋出服完警察規定年限六年從想從退休的決定，父親火冒三丈，要宇家火車頭去說服弟弟打消念頭，他也怯於反抗。

宇文理對宇文治的軟弱感到憤怒。

從那時候起，他跟弟弟幾乎斷了聯繫，外加上——弟弟帶著母親搬離老家，還傳出母親紅杏出牆的傳聞。原來，父親性功能有障礙，床笫上的無能反而讓他更加霸道，自卑轉變成對其妻的蠻橫。宇文理謠傳是母親疑似跟幼兒園家長外遇所生的，這也難怪後來父母親雖然分居，但形同陌路，在父親眼中，他再也沒把宇文理當成一家人。

就在這個時候，宇文治的妻子——周巧婉懷孕了。

兩夫妻之前溝通過好幾次，周巧婉想要有孩子，與愛人共同扶養孩子，但她也知道宇文治害怕成為爸爸。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不想成為跟父親一樣的爸爸，但他還是很擔心自己會無意間複製父親行為。畢竟他見過多少朋友，一個一個成為人父人母後，也都成為自己以前嘴裡那個「不想成為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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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治本來話就不多，他的成長背景教育讓他學到多說只會多錯。在宇文治與周巧婉的關係中，宇文治往往格外細心，他悉心準備女朋友的一切，把周巧婉照顧的無微不至，而且幾乎有求必應——不，應該說是他總是能提前看見周巧婉的需求，在她開口以前就想方設法解決。

他們交往四、五年後，除非特別有事情想分享——通常是關於同學或者日後同事、主管的埋怨，否則他們大多靜靜的，手牽著手——或者各做各的事情，偶而眼神交會，心滿意足的相視微笑。

「宇文治，不說點什麼嗎？」周巧婉沒有生氣——天明能夠感覺到母親的情緒，似乎也開始緊張了起來。她推了推坐位旁的丈夫。

「恭喜？」宇文治眉頭深鎖，然後突然笑了。

兩個人一起笑了。

「恭喜什麼啦！」

「我知道妳一直很想當媽媽。」

「但我想知道……你願意成為我們孩子的爸爸嗎？」

「妳這是在求……求婚嗎？」宇文治這段話來自於多年前在花蓮七星潭藉著流星雨向妻子求婚，但周巧婉老是說，她早就在行李箱裡面看到宇文治放在夾層裡的戒指。

——好爛哦，我早就知道你要跟我求婚了啦！

——不然……不然怎麼辦啦，要重來嗎？

——下輩子換我當男生跟你求婚的話……絕對不會被你發現。

「我相信你可以當一個好爸爸，你應該跟我說——太好了，我們要有小孩了！」周巧婉將頭靠在丈夫胸前。

「我……我會努力。」

「我相信你會。」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婦產科。」宇文治提議。

「需要嗎？我才剛驗出兩條線耶。」

「呃……我之前就做功課了，延平東路那家包生女婦產科有評價很好的女醫師。」

「我看你很想當爸爸呀！」周巧婉用手指點了丈夫的鼻子。

「我才——不想，但我知道妳很想。」

天明在母親體內，似乎能夠察覺下腹部一道溫溫、熱熱的流動。

那是……我……

我……！？

天明也能夠感覺到母親身體裡的異樣，那是有別於過去二十多年來的感受，她食慾變得不一，一個便當吃不完，老是得少量多餐。雖然不像電視演的害喜那樣頻頻作嘔，但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變了。

那是即將踏入人生下一個階段，身體準備迎接的喜悅。

只是她這時候並不知道，十個月以後，她會因為肚子裡的孩子離開人世，離開她的摯愛。

當宇天明意識到母親即將因為自己離開人世，他突然從半夜驚醒。

渾身冒汗，他望向一旁虛位的另一半床位。

媽媽……

「媽，妳在嗎？」宇天明像是發了瘋似的。

但是，當然——無人回應。

他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四處尋找母親的幽魂。

一無所獲。

等到他意識到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卻發現睡衣已經溼了一大片。

他累倒在床上——父親的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宇天明蜷曲自己的身體，恰似母胎中的幼兒，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團團包覆他的棉被卻開始散發溫度。

自己正被包圍著。

母親……

被母親包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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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強光，宇天明感受到父親溫暖的手掌。

他與父親十指相扣。

好久……好久以前我也曾經這樣與父親手牽著手，去哪裡呢？

他的視線轉回手上。

母親——周巧婉的手上拿著一疊薄薄的冊子——媽媽手冊。

周巧婉與宇文治回去婦產科產檢，胎兒已經穩定——宇天明已經逐漸成形了，兩人也開始向親友分享喜悅。

「你知道我最想要去哪裡嗎？」周巧婉笑著望向丈夫，天明能夠感覺到母親滿足的笑容。

「去吃米粉湯？」

周巧婉大笑。她最喜歡吃的就是老家巷口的米粉湯，也知道宇文治也覺得好吃，不過他不喜歡吃米粉——他的說法是，太容易餓了，每次肚子餓都還得麻煩老婆再煮頓消夜，太麻煩了！

——何況妳現在還是孕婦。

——你可以學學怎麼煮東西呀！

——妳煮得這麼好吃，我幹嘛學？

回憶湧上心頭，宇天明吃驚。

父親以前不會……不會煮飯？

「我是很想吃米粉湯啦，不過我更想要去逛嬰兒用品店！」

「妳該不會想買寶寶的新衣服了吧……連男生女生都還不知道耶。」

「我可是個男人婆，我相信我們的孩子——的假設是女生，一定愛打籃球；如果是男生，一定會擦指甲油。」周巧婉開玩笑地說。

等下……妳……妳怎麼會知道？天明心頭一驚。

「妳又知道了。」宇文治的回話大致平淡，這也是他在成長環境中學到的了。這麼多年過去，宇天明時常覺得父親的回話很冷，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麼——爸爸只有跟媽媽說話時才會散發熱情。

自從母親死後，他對世上所有事物也開始失去熱忱。

他……他真的很愛她。

「隨便買，他或她……一定都會穿。如果寶寶不喜歡，那就丟掉。」

「好浪費！養小孩很花錢的耶！」宇文治叫道。

「哪會花錢！養小孩的錢不能省！我們少花一點就好啦，我頂多以後不再買保養品！」周巧婉牽著宇文治過了馬路，天明能夠感受到父親盡可能地控制母親走路的速度，但她是急性子，看來她似乎老早就鎖定產檢後要去哪裡溜達。

「妳不買化妝品？我有沒有聽錯？」

「好啦，當我沒說！既然我不能不買化妝品……那你以後少買一點衣服好不好，衣服破了我補就好。」

「妳連扣子都不會縫，少說大話了！」

兩夫妻走進嬰兒用品店，店員說話空檔，周巧婉趁隙跟丈夫說了句。

「或者你以後可以教我們的兒子或女兒幫你縫衣服。」

我還真的會縫衣服……就是看爸爸的手藝學的。

天明回想自己從年幼到現在，父親從來不計較在他身上花多少錢。

雖然家裡經濟並不寬裕，父親除了背房貸以外，在沒有照顧外援——爺爺奶奶沒辦法幫忙，除了偶而請外公跟外婆幫忙照顧天明，以及不得不在得上班的時候請托育或安親，剩下情況，他都親力親為，主要為了節省開支——但是宇天明的教育、才藝學習甚至是高中旅行支出，他也都沒有皺過眉頭。

他都會問天明：「你想去嗎？」

想。

「我不會省這個錢。但你要答應我，要好好學習。」

或者好好享受旅行。

甚至即便宇文治不喜歡，但他知道兒子為了買護甲油節省開銷，甚至刻意不吃午餐，最後還告訴兒子。

「你別不吃飯，以後有想買的東西，做家事來跟我條件交換。」

這對夫妻兩手空空的嬰幼兒店用品出來，不過周巧婉倒是一直對幾件寶寶衣服念念不忘，但她說還是先別花這個錢……衣服買了放快半年才能穿，她一定會在這半年失心瘋的再多買好幾件，還是等孩子出生後再說。

「妳真的很期待他出生！」

「那當然。」周巧婉這時候的頭髮已經稍稍留長，她任由瀏海隨風飆揚，她撫摸了腹部的孩子，宇天明。

「你是我們的寶貝。」接著她向丈夫吐了舌頭：「你也是我的寶貝。」

宇文治沒有回話，不過天明能感覺到爸爸握著母親的手，似乎傳來一陣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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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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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天明翹了早上的課，他多希望能夠多……是夢嗎？

或者說——多與母親共生。

除了更認識媽媽外……也能夠多認識爸爸。

不過，自從天亮後，即便他再用宛如胎兒的睡姿，也沒法再回到母親體內，或者說——他沒法再入眠。

宇天明打算再開車去生命紀念館一趟，但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車鑰匙。

他又氣又急，最後只好選擇去學校上課。

「媽，你是故意要讓我去上課嗎？」騎車去學校的路上，他甚至有點氣自己的母親。

當天晚上，他回到醫院去探視父親。

但他一句話都不敢說，畢竟這太荒謬……父親怎麼可能會相信？

他們偶而穿插幾句話，多數時間，天明在床邊滑著手機，去搜尋世上是否曾有人經歷過類似經驗。

但很遺憾，他搜尋不到相關資訊。

「爸，一個人養我會很辛苦嗎？」宇天明鼓起勇氣。

宇文治沒有回應，正躺在床上閱讀的他，書本遮住了與孩子之間的視線。他抬起頭，瞇著眼鏡望著兒子。

「我是說，畢竟爺爺奶奶……我們跟他們不親，每次我跟外公、外婆說話，他們看我……就好像看著媽媽一樣。我記得有一次，我忘記是什麼表情，外婆突然就哭了……說我跟媽媽好像……她還因為這樣希望我剪短頭髮。」

「啊……」宇文治驚呼：「我也有同感。」

「什麼？」

「沒事。」父親拉回正題，他說：「這都是我該做的事情，不辛苦。」

「你想當爸爸嗎？」宇天明拋出尖銳的問題。

「我這不就是當你爸爸了嗎？」接著宇文治把小說放回胸前，示意拒絕再多做談話。

畢竟兩人認識二十多年，父親的個性他是知道的了，宇天明便未再追問。

「照顧自己身體。」

父親甚至沒有回話，連點頭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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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天明不知道與母親共生的魔法還能夠持續多久，醫生告訴宇文治，後天就能夠出院了。

換言之，宇天明能夠再睡在父親床上的機會只剩下兩夜。

他不知道發動「共生」的條件是什麼。他唯一能夠連結的，只有——蜷曲的睡姿與父親的床。

可惡，爸爸工作幾乎從不出差，我總不能白天翹課趁他去上班的時候去睡他的床……媽一定不准我翹課……我怎麼辦？

這天他趕在十點前就全副武裝蓄勢待發，不過別人是頭戴鋼盔提槍備彈，他則是穿著睡衣並把膀胱裡的尿液全部清空。

對於一個大學生來說，這確實是破天荒。

不過，不是說睡就能夠睡著，翻來覆去，直到他感受到一股暖意再度襲來。

這一次他眼中跑過好幾個不同的畫面，周巧婉以及宇文治去了好多好多景點，大多是宇文治駕車帶妻子去了各大風景名勝，他們不一定再有談話，或許只是手牽著手，陪伴著彼此。

天明這才注意到這台車……不就是老爸現在的車嗎？

原來這台車已經二十多年了……不，天明幾乎可以透過母親的鼻子聞到嶄新的皮椅味道。

宇天明以前就覺得奇怪，不是就只有父子倆人嗎？父親幹嘛買這種大型休旅車，他老是埋怨這台車太耗油，沒想到，宇文治是為了懷孕的妻子買的。

他希望能夠創造更多一家三口……或者未來更多新成員回憶的機會。

宇文治甚至帶妻子去自助洗車廠，他悉心洗刷車子、磨光上蠟，也讓妻子有點貢獻了投了硬幣。

「喂，不是說要省錢嗎？」周巧婉輕拍了宇文治的臉頰。

「我們之前那台車動不動就出問題，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桃園結果叫道路救援。」

「好貴噢！」

「加上妳懷孕，想說買一台座位空間更舒服的車。」

「兒童安全座椅呢？」

「訂好了，不過還沒到貨。」宇文治似乎胸有成足。

「你哪來的錢？」

「我去求我那個老爸，跟他說金孫要出生了。」

「你一定有跟他說是男的吧！」

「當然，那個勢利眼的——他竟然跟我說，這個孫子要讓他去幹不能輕易退休的工作，最好讓他讀軍校。」

「這台他贊助多少。」

「全部，他現金付清，說這是送給孫子的禮物。」

宇天明其實與爺爺並不親近，他知道爺爺自從得知奶奶紅杏出牆後，便把奶奶與叔叔掃地出門。宇明洋獨居住在老家——鄰居都說他運氣不好，妻兒不檢點，小孩不肖。

宇明洋仰賴退休俸祿過活，他節儉習慣，量入為出，生活也就沒出過什麼問題。鄉土劇都演給你看了，好人不長命，壞人總是活到一百二，而那老傢伙竟然高血壓、糖尿病、失智症等慢性疾病一概沒有，或許因為他習慣慢跑，他跟郵局那群老同事以運動為樂。在外一副老好人模樣，但回到家裡卻是個暴君，但是這些事情鄰居一概不知情，畢竟他用的是冷暴力，只有幾次推擠妻子時稍微鬧出音量，不過他會做人，其他鄰居就也沒懷疑過什麼。

周巧婉過世後，即便再不喜歡與父親相處，不過宇文治還是儘可能維持每兩周回老家一次的習慣，畢竟老父親在孩子出世前後還是出了不少力，而唯有跟孫子相處時，老父親還勉強能夠溝通。

但是，等到宇天明展現較不男性化那一面，宇明洋也開始有些埋怨，這時候宇文治巧妙藉故減少返家的頻率，天明也已經是個高中生了，他真覺得父親這麼做讓他這個孫子鬆了口氣。

不過，每次宇文治帶著天明返家，天明都會見到鄰居對自己與父親指指點點，他們把宇家父子都視為是返家要錢的不孝子孫。

「老洋真可憐。」天明甚至曾經聽過這一番話。

等到天明回復意識，母親與父親又到了另外一個場景。

他們夫妻坐在大湖公園，周巧婉的右耳傳來音樂——那是梁靜茹的「勇氣」，他們兩夫妻共聽一首歌，一條線分成兩道，分別掛在兩人的耳上，用著彷彿上一個世紀的產物——CD隨身聽。

周巧婉的視線停留在不遠處——帶著一雙兒女嬉戲的年輕夫妻，宇文治則專注在手上的小說。

在那個公園還可以公然吸菸的年代，一陣菸味飄了過來。

周巧婉並不覺得如何，只是稍稍用手掩住鼻子。但宇文治卻將小說闔上，他將耳機拔了下來，起身。

「你要去哪？」

「等我一下。」

宇文治走向一旁吸菸的男女，他向他們禮貌地揮個手致意。

「抱歉，我太太懷孕，如果你們方便的話，能不能夠請你們暫時去人比較少的地方抽菸。」

一位年輕男子似乎覺得被冒犯，他回應道：「如果不方便呢？」

「沒關係，我們換位子就好。」宇文治回應道。

「欸不要這樣啦。」其中一個女子將回話男子拉開，而也有幾位菸槍覺得不好意思，便一個一個開始離開。

起初，年輕男子還有些惡意，但見同伴離去，便悻悻然別過身去，將抽到一半的菸屁股丟在地上。

宇文治將仍在燃燒的香菸踩熄，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將菸屁股捲了起來——他老是習慣帶面紙在身上，以免他那個丟三落四的老婆出門忘記。

「哇，等下打起來怎麼辦，老娘懷孕沒辦法幫忙哦！」

「不會啦，我也是有抽菸的人，也會不好意思。」

父親……有抽菸……？天明震懾，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抽菸過呀！

周巧婉打開背包，她從背包裡掏出一盒涼菸糖，復古古玩糖——她特別喜歡這種老東西，就跟她其實捨不得丈夫將之前那台二手車賣掉，畢竟他們也坐那台車去了好多好多地方。

「這個給你。」周巧婉笑著說：「順便慶祝你戒菸半年。」

「為了孩子嘛。」宇文治笑得有些羞赧。

「還說不一定會是好爸爸。來，老娘請你抽菸。」周巧婉拆開涼菸糖的包裝，將一根菸糖塞入丈夫嘴裡，還作勢模仿點打火機。

隨後，周巧婉也開始含起涼菸糖。

天明雖然待在母親的身體裡，但他真想從遠處看看這對夫妻。

一對年輕夫妻，坐在公園坐椅上，彼此互相依偎——嘴裡各叼著一根涼菸糖，而周巧婉的肚子已經越來越明顯了——這是一個多唐突的畫面。

「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人潮擁擠我能感覺你、放在我手心裡、　你的真心～」周巧婉開始唱起歌來。

歌曲結束後，周巧婉與宇文治出現在家裡，她站在丈夫身後，似乎正在監督丈夫手藝。

晚上，宇文治似乎肚子餓了，他選擇去煮熱開水泡泡麵。

周巧婉卻說想要趁這個機會教他炒飯。

炒飯？

「我們昨天有剩下一點飯，家還有一點高麗菜、火腿。我教你炒飯。」幾分鐘前，周巧婉是這麼說的。

她站在流理台前，先是教了一旁這個笨手笨腳的男人怎麼洗菜。

「喂，你這樣洗不乾淨！」

現在正到了炒飯的階段，她見丈夫每次一翻鏟，就把好幾小團飯甩出鍋外，忍不住大笑。

就連宇文治也覺得糗，他趕緊趁飯還沒黏住趕快從牆壁上抹除。

「你兒子也看不下去，他在踢啦！一定說你這個老爸煮飯真難吃！」

「吵死了！我以後一定要我兒子學煮飯給我吃。」

不過，天明從來沒有做飯給爸爸吃過。他也曾經晚上肚子餓泡泡麵，但父親聽見廚房聲響便從房間出來，問他想吃麵還是想吃飯？

如果回答吃飯，宇文治便會為兒子簡單炒一盤飯。

宇文治洗菜、熱鍋、切丁直到翻鍋，行雲流水。

似乎已經做過千百回。

「怎麼樣？」回憶尚未停歇，宇文治已經炒完飯。

這盤飯只有兩個顏色，黑色以及「淺」黑色。

黑色是燒焦——又或者是醬油倒太多，淺黑色則是勉強能夠下嚥的炒飯。

「好慘，我不吃。」宇文治不敢吃，但周巧婉倒是淺嘗一口，宇文治趕緊阻止——搞不好對孕婦不好呀！

「不難吃……賣相不好而已。不過還是要我出馬！」周巧婉搶過圍裙，她命令丈夫把鍋子洗乾淨。她接著說：「看你炒，我肚子也餓了，我想要切點牛肉。」

「哇！不公平！我只能吃肉絲炒焦飯，妳就要吃牛肉炒飯。」

「一人吃兩人補，我是幫天明吃的。」周巧婉低下頭，輕撫著自己的腹部。

「天明，老媽托妳的福呀！」

宇天明聽見這一段話，完全僵住了。

媽……妳知道嗎……妳會因為我……因為我死掉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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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亮，宇天明醒來時，她又陪著母親經歷了好幾段明顯比前一夜簡短的回憶，大多是母親生前與父親的生活瑣事。

似乎知道天明能夠與母親共生的機會不多，一股腦撥放。

兩夫妻談論關於孩子出生後的規劃，周巧婉想要留職停薪一段時間，專心照顧孩子，而宇文治考慮要辭掉郵局的工作——縱使他知道父親可能因此盛怒。不過他需要更多錢來養家，讀中文系的他，雖然真不曉得自己有什麼高薪的工作可以做，但周巧婉提議宇文治可以先跟自己的父親學學賣保險，說不定能夠開創新的事業。

宇文治說他會考慮，雖然他認為自己溫吞的個性不一定合適。

「但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不然我晚上去超商打工好了。」

「你是想把顧孩子的事情都丟給我嗎？」周巧婉用手肘戳了戳丈夫。

「啊！被發現了！」

無論在哪一個回憶中，天明所共生的母親很常輕撫腹中的孩子。母親的手觸碰到腹部時，天明感覺身體被炙熱的暖流輕觸，那是周巧婉強烈的愛意——期待孩子出世，成為一個媽媽的欲求——或者說，圓滿她以及深愛的丈夫的生命，輕輕地、柔柔地，周巧婉與宇文治在天明的身上畫圓。

畫，一個圓。

而二十年前的天明，也報以同等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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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天明總算找到車鑰匙，竟然就擱在相簿旁。

他將相簿闔上，出門前，還花了一點心力整理家裡。

父親明天就會出院……我不希望他回家以後還得做這些事情。

天明以前鮮少處理家務，畢竟宇文治總是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今天的早課與午課間隔比較長，他甚至繞回家嘗試炒飯。

不過打開冰箱才發現家裡根本沒剩飯，還跑去自助餐店買了十元白飯，有模有樣的切了半顆高麗菜。

他記取父親的教訓，沒搞出什麼烏黑地獄炒飯，但高麗菜炒得太生，蛋黃甚至還會流湯，他擔心晚點也換自己要因為腸胃炎住院啦！

今天他提早去了醫院，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後來鮮少再吃母親生前愛吃的巷口米粉湯，但他還是繞去外婆家買了米粉湯，想給父親驚喜。

但是父親見到米粉湯，卻顯得有點提防。

宇文治問：「這是哪裡買的？」

「我路上看到有人在排隊，就隨便買了。」天明撒謊完後，也開始吃起米粉湯。

「這個味道很像你媽……她家巷口的米粉湯。」

「那家米粉湯好吃耶！」

「這家也好吃，不過……」

「我還幫你買了一碗滷肉飯。」宇天明將燙青菜放在床邊桌，他接著說：「我知道你不吃飯容易餓。」

宇文治若有所思。

「吃吧。」宇天明沒有給父親機會。

吃完飯後，天明還從背包裡拿出幾本小說，說是特地去圖書館借來給父親看的。他憑藉著與母親共生的記憶中，父親讀的那幾本小說的作者，他去找了近期作者是否還有推出其他作品。

宇文治似乎十分驚訝，他將小說放在床邊，示意接受。

「聽說這些書很好看，你看完再借我。」

「我有看過他們以前的書，確實不錯。」宇文治的回話，淡淡的，似乎欲言又止，但他選擇閉上嘴巴。

宇天明仍然沒有選擇開口談論關於他看見的回憶。

或許……或許父親不再吃巷口的米粉湯，是因為那會讓他太過懷念母親，太過懷念摯愛。

但是，或許這是他身為兒子與母親唯一的連結。

他不曾擁有也註定不會擁有——卻意外得到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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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是最後一天了。」宇天明關上燈，他鑽進棉被，他對著一片黑暗說。

明天早上，宇文治就會出院，週六早上本來就是醫院的出院潮，據此減緩週末醫護人員的照顧壓力，父子談妥週日還要再上山探望母親。

「媽，你還想告訴我什麼呢？」

宇天明入眠。

「用力！」

周巧婉正在大叫。

「老娘已經……已經很用力了！」

周巧婉緊緊地掐住宇文治的手。

「用力！」

「快要出來了！」

「宇文治……我要殺了你！！！」宇文治顯得不知所措，一旁的護理師安撫他道，他們聽過多如牛毛的產婦在生產時喊著想要殺死老公。

宇文治吞了口水，或許他真的擔心老婆會殺死自己。

「看到頭了。」女醫師喊道。

宇文治看起來似乎很緊張，他抓握妻子的手，力道不輸彼此。

一張皺皺的小臉出現在周巧婉面前。

周巧婉原本差點無法換氣，過度施力導致她呼吸不順，但看見自己的孩子，她卻突然忘記呼吸。

這就是……這就是我的……

她接過醫生的手，原本黏黏糊糊的嬰兒身體，被醫護人員捧著、擦拭乾淨，如今乾乾淨淨的送到自己面前——孩子從她身上獲取了所有精神與元氣，她這幾個月以來的所有負荷，都在將孩子擁抱入懷的那一刻，瞬間煙消雲散。

「哇！哇！」

孩子的哭聲傳入耳際。

「你看……是天明。」

周巧婉將宇天明——另外一個宇天明推向了丈夫。

這時候宇文治也滿臉是淚，雖然他心裡一直擔心猶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父親？

但是看見骨肉從摯愛的身體產下，還是充滿激動。

「天明。」宇文治輕輕地喊著。

「是天明。」周巧婉抱著孩子，也同時輕撫深愛的丈夫。

是……是我……

但是，這個畫面卻瞬間停住。

宇天明，共生在母親體內的宇天明，卻只感受到一片漆黑。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用永遠困在這個思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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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怎麼停了？

「妳……妳怎麼了？」天明只能依稀聽見父親的聲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老婆……我老婆她……床上都是……都是血！」

宇天明再度陷入幽暗，等到能夠再接收到畫面，進入母親的身體時，卻只見到外公與外婆的臉。

他們正哭著。

兩位老人家身上都穿著隔離衣，父親則站在床尾。

周巧婉用無力的手臂揮著，要父親離開。

「你……等下再來……」

「為……為什麼……」宇文治不願意離開。

「我……我想……多跟我……我爸……媽說話……你……你……」

宇文治擦了擦眼淚，他緩步往外走。

他太了解妻子，她要你現在離開，你就是得離開。

「我……我知道我……我撐不下去了。」

「憨女兒，妳不要亂講。」外婆制止道。

「爸……我想要葬在金山……我想要……能夠看到海……一直看到海。」

「妳沒事的，現在不要說這個！」外公也想要制止女兒，但……這個女兒的個性他是很了解的了。這個女兒——她想說的、想做的，從來沒有人能夠左右。

他們一直都不滿意木訥寡言的女婿，但女兒實在太堅持要嫁給他，後來他們也都看見女婿對女兒的悉心照顧——無微不至的照顧，也就逐漸放下了對女婿的偏見。

「我……單人塔位就好……文治還年輕……他應該……要再婚……讓天明有個媽媽。」

「妳就是天明的媽媽，天明有妳這個媽媽！」外婆說道，但她的淚水也藏不住了。外公先潰堤，而外婆也無法再支撐了。

「以後妳……妳們要多勸他……他應該忘記我……去找個新老婆……妳們要……要答應我……要答應我……要說服他。」

天明突然能夠理解父親與外公外婆不親近的原因，他們兩個老的一定遵照女兒的指示……在母親死後勸父親再娶。

這也難怪……

周巧婉像是交代身後事一樣，她的葬禮要簡簡單單。因為她知道，越繁複的葬禮，對她的丈夫就越像折磨。

畢竟她深深知道丈夫對自己的愛，她知道這個男人會為了她做什麼事情。

她就是因此才相信——無論宇文治說過如何擔心，無法成為一個好爸爸，但他註定是一個好爸爸。

她就是這麼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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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忘了我。」周巧婉已經不再掉淚，她要父母親將她的臉蛋擦乾，儘量讓自己能夠平靜的說話。

用最好的狀態對丈夫交代遺言。

她已經出血好幾天了，而無論任何醫療處置都無法止住她的血，她甚至已經昏睡三天了，今天她卻不知為何能夠開口說話。

似乎用最後的力量在準備最後一刻。

「我……跟我爸……講好了，他會買單人塔位……你就讓我……讓我自由。」

周巧婉真正想說的話是——讓你自由。

「不行……我……我不會忘記妳。我們說好要一起把天明扶養長大的……我們一起說好要……一起坐著輪椅看夕陽的……」

「一起戴著耳機……聽一樣的歌……看……你要……你要跟別人……看夕陽了。」

周巧婉仍在努力忍住淚水。

「你會是好爸爸的……你會是好爸爸……不要擔心……不要懷疑……你……」

後來有一段時間，周巧婉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她的氣音，天明根本無法解讀，但是宇文治卻似乎能夠懂。

兩夫妻手牽著手，就像以前一樣……就像以前一樣，仍然心靈相通。

一旁的護理師也猶豫著，他們知道不能夠再讓家屬跟病人說話了……他們都看得出來……病人這時候正需要醫療處置……但是……

但是如果無效醫療呢？

或許應該讓她把想說的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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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天明。」周巧婉用最後的力氣，指了指她母親懷裡的孩子。

「妳兒子在這裡。」外婆將宇天明抱到周巧婉眼前。

雖然加護病房裡夾雜病人的呼叫聲、儀器的機械音——還有這一家人的啜泣聲，但宇天明仍睡著。

你能夠看出他睡得並不安穩，但他似乎超脫於這個世界。

「天明……」

小宇天明似乎聽到呼喚，勉強張開一隻眼睛。

「天明……幫我……照顧好……你……你的……爸爸……」

周巧婉已經忍不住了，眼淚如潮水湧出。

「天明……你要……你要……要……忘……要忘記……我……」

「你……你要有……有媽媽……好可惜……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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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就……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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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惜……媽媽我只能陪你踏出人生第一步。」

幽暗的空間中，傳來一個女聲。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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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巧婉的聲音。

媽媽的聲音。

她最後因為乏力，所以沒能夠說出口的話。

「你的爸爸，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不會是完美的爸爸……畢竟我們都只是人……所以我們都不完美。」

「但我相信他一定會很努力照顧你、把你養大，把你養得好好的。你要多肯定他，因為他很需要人肯定，就像我老是要提醒他，他是全世界對我最重要的人，也是全世界我最在乎的人。所以，你要提醒他，他是個好爸爸。」

「我愛你，媽媽愛你……媽媽真的很想愛你、很想看著你長大……我好想聽你叫我一聲媽。」

「如果你能夠聽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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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媽！」宇天明大叫著。

「我聽見了，我也一直都看著你哦！」

宇天明用自己的身體，聽見了這一句話。

他醒來。

他想要擦乾眼淚，但他發現無論怎麼樣，都止不住。

他也沒辦法再入眠了，無論他如何嘗試，再也感受不到那股暖流。

直到他不得不出門。

出門前，他一再檢查自己的雙眼……果然浮腫，所以他冰鎮了自己的眼眶，稍加化妝，嘗試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精神。

他一到醫院便忙進忙出，宇文治已經稍稍能自行移動了，不過天明堅持替父親借了一台輪椅，希望藉此逃避父親的目光。

不過，宇文治也不是白癡，兩人走出醫院，準備去開車時，他問了問兒子。

「你哭過？」

「沒有。」

「我是你爸。」

「失戀。」天明隨口搪塞。

宇文治沒有回話，他試圖接過孩子手上的車鑰匙。

「別開玩笑了，我不會讓你開車。」宇天明問：「你想去哪裡？」

「本來是想要開車去看你媽……不過……我們可以安排別的行程。」

「安排別的行程？」

「我們去散步吧。」

「你現在能散步嗎？」天明戲謔地看了父親，宇文治甚至還得扶著車門站著。

「或者坐在車上看風景，什麼也不做。」宇文治說：「我可以陪你，如果你需要。」

就……就像爸爸跟媽媽以前那樣，坐在車上或者路旁座椅，手牽著手，什麼也不做。

「我需要你陪我。」宇天明對父親說。

「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在。」

「你想帶我去哪裡？」天明問。

「去你想去的地方。」

「金山，我想看海。」天明回答。

天明載著父親去了金山海邊，這是他這個禮拜第三次來金山，而他相信明天他還會再跟父親來一次。

他特地選了個——以母親所在的生命紀念館——也看得到的海岸線，他看見父親將頭探出窗外，似乎也在尋找母親靈骨塔的方位。

宇文治或許也同樣希望讓自己的妻子陪著——他以為失戀的兒子一起看海。

這對父子什麼也沒說，宇天明默默地將手搭在父親的手上。

一開始，父親似乎顯得很不自在，他將手抽開。

不過，天明並沒有輕易放過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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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們在一起。

或許，周巧婉也跟他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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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是一個好爸爸。」宇天明開車回家前，他對父親說。

「謝謝。」宇文治回答。

「你其實也是一個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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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宇天明再也沒有進入周巧婉的回憶過，他當然私底下嘗試了好幾次，他可是拚死拚活的鼓勵父親參加各種旅遊活動，宇文治老是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兒子。不過，無論怎麼試，那幾天夜裡的經驗始終無法再現。

他們當然不可能就此成為無話不談的父子，但是至少天明更認識了父親，他也更認識了自己的母親。

對於過去許多不解之處，他也總算明白。

父親後來向外公力爭，後來仍然堅持買了雙人塔位安放妻子的骨骸，另外一半空間，他自己親手做了永生花，象徵自己對妻子至死不渝的愛。

同時也是虛位以待。

這個位子，我佔好了，以後……只有我能來。

未來，他的骨骸也會在妻子身旁陪伴著她。

就像是宇文治在房間中，他也永遠為她留了一個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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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治始終沒有考慮過再婚。

他曾經交往過幾個女子，但是他堅持……他只考慮跟亡妻葬在一起，如果她們能夠接受的話再說。

「你真不會把妹。」宇天明聽聞以後嘲笑道。

「總比你一失戀就痛哭流涕好。」

哼，你這個老頭竟然還當真一輩子。

好幾年後，父子倆再度上山祭拜周巧婉，宇天明發現，黏貼在骨灰罈上的母親照片竟然失去了光芒。

她雖然仍笑著，但是……她似乎已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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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宇天明懂了。

母親的遺憾不只有他這個兒子，還有他的丈夫。

現在，她已經能夠放心把丈夫交給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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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母親或許已經轉世，但宇天明還是有很多話想跟母親說。

天明才明白，原來生者對死者所說的話，其實不完全是與其對話，很多時候，更是對自己說話。

說完一連串近況報告後，他做了結論。

「謝謝妳當我的媽媽。」

宇天明望向父親——宇文治，他這時候已經不得不戴老花眼鏡看小說了，最近兒子教他用podcast聽小說，他也覺得很新奇。

「也謝謝你當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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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說起來有點心虛，因為我沒有生小孩，所以對於成為父母的內心，大多是我想像的，很擔心會描述的不那麼貼切，不過，我盡力了Ｘ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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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故事的則是單純某天失眠蜷曲想嘗試入睡時想到的，希望這種單一靈感冒出的中短篇故事，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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