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局者的巢穴 - 賠償金額

紹陽街六號八樓，一層兩戶的高檔住宅。

此刻，兩名住戶同時身處八樓之二，也就是朱品克的家門口。

外國老人鄰居正輕鬆地倚著大門，他換上一件素色棉質上衣與棉麻九分褲，袖口隨性地捲在古銅色的臂膀上，一副剛從避暑勝地的山間會所悠悠然醒來，預備下樓吃午餐的模樣。

他的造訪提醒了屋主朱品克：關於先前不慎踩碎對方的物品，正要釐清損害賠償責任的這件事。

最重要的是，她離開時承諾過：「我一定會回來。」

「到我那邊談吧。」

老人說完，轉身便要邁開步伐。

「等一下。」

「嗯？」

品克的反應讓老人微微側回身，他高大的身子幾乎遮蔽了整個玄關門。

與老人的視線交會，品克遲疑了一秒，走向牆邊拾起自己的手機。漆黑的螢幕反射出自己的面容，她嘆口氣，重新面向門口。

「我很願意賠償中午造成的損失。」

雙方視線對上，任何一方的眼睛都未曾閃爍、迴避。

「可是，我想讓你知道，我會在乎中午發生的事情，」她抬起手，隨著思緒轉了兩圈，盡可能地描述今日遭遇的體驗。

「像是，你為什麼受那樣嚴重的傷、現在又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和我說話？還有，有人襲擊你嗎？我會有危險嗎？」

她說話的全程，老人靜靜地聽著，僅有在第一個疑問句的地方淡淡地眨了眨眼。

「你可能有辦法確定自己是安全的，但是我不能。我闖進你家，造成損失，真的很抱歉，那是因為我聽見你受傷的喘氣聲……我顯然沒辦法置你於不顧，而且當下也沒那個時間思考。」

她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嘆著氣在述說，話音落下，她平靜地深深吸口氣。

唉，不行，這些積壓的思緒一鬆手就管不住了。她從鼻間嘆氣，擺一擺頭。

「我會害怕、會在乎你身體的狀況，我──我只是想搞清楚我遇到的事情。」

「我知道了。」

品克抬頭，那個高大的老人已經重新轉向自己，他臉上老練的和善褪去幾分，反而令品克更加注意他接下來的話語。

「很抱歉，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

沈默了兩秒，老人重新開口：「首先，今天中午，沒有人攻擊我。」

啊？品克產生強烈的疑惑，但隨即將注意力放在老人後續的回應上。

「那是我的舊傷，中午因為某些原因讓傷口又打開了，造成大量出血，如你所見。在行李箱裡面，有我用來救急的物資和衣物，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站在這裡……但是，我恢復的體力有限。」

他說這話的時候，左手輕撫自己的腹部，經撫平的上衣透出底下凹凸不平的表面，使人聯想到層層綑繞的繃帶。

「至於你擔心的安全問題，我可以回答你：我與任何黑幫組織沒有關係，不管是本地的或者國際的。今天的事情，是一起嚴重的疏忽，除此之外對你、對我，沒有任何要考慮的危險。」

品克並未被說服，但她同樣不認為老人在撒謊，這實在很矛盾。

「你需要去醫院嗎？」品克再度確認。

「如果需要，我能自己處理。」

衡量眼前氣氛，她提出最後一個問題：「那個傷口不是槍傷，或者說──這裡沒有槍枝，對吧？」

「嗯，用你們的話要怎麼說……」老人難得在言語上停頓，「是，沒有槍，這不是槍傷。如我剛才所保證，今天的整件事以及我個人，都與所謂黑社會無關。」

「那就好，」品克長吁一口氣，「我真的很害怕。」

老人點頭，語氣顯得和緩：「這是一起嚇人的意外，我承認，為此我感到抱歉，謝謝你的關心。」

「不，不對，我想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品克居然立刻否認了他人禮貌性的結語。換作是以前，她不會這麼做，更不會正面望著如此老練而溫和的說服者。

「我剛才說，我會害怕，不過你好像對我的『害怕』沒有感覺。」

高大的老人接受她的注視，那雙狹長、下垂的雙眼似乎因著這種不合社交禮數的反駁，透露一絲絲興致。

「我是普通人，和你不同──你可能非常有錢，有錢到我沒辦法想像的程度。我靠著老天給的運氣，才有機會買下這間豪宅，這是臺灣大多數人的夢想。」

品克的聲音很坦白，她已衡量過，矯飾是下下策。

「我昨天失業，今天設計師告訴我房子裡多一面牆，還有些風水方面的問題。然後是你，你在我眼前流了那麼多血，我不能報警、不能叫救護車，對於想像中的兇手感到擔心害怕。然後只過幾個小時，你就──」

她的手往前一攤，比向面前穿著休閒服的老人。

「你能夠決定跟我說什麼、怎麼說，我只能努力聽、努力想，被動的獲得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可以，希望之後，你能多為我的立場著想，不管是……賠償的事還是……唉。」

她放棄，結束自己的表達。

她思考的速度不慢，但組織文句的能力相對顯得中規中矩，常常陷入言語追不上想法的窘境，往往描述完感受，斷在結論。

一口氣說一大段，是時候安靜了。

「你曾想過逃跑嗎？」老人忽然問。

品克望著他，琢磨這個問題。

「在你看見我的時候。」老人簡短補上。

品克調閱腦中緊湊的回憶，邊想邊答：「第一次不會，但看見你流血的時候，我有想要跑。」

「然後？」

「你對我說話，我就……改成去拿你的行李箱，」她仔細想了想，應該不只如此。

「是你的聲音吧，我感覺你傷得好重，可能就快不行了。」

老人沒有做出回應。品克看見他垂下銀色的睫毛，將目光從自己身上移向空蕩蕩的水泥地面。

這時候說什麼都會口拙，不如等待。

手腕上的錶面顯示下午三點半，距離日落還有三個小時。梯廳承受了一個上午的照射，緩步西行的日光在建築邊緣切出一道斜斜的暖陽，照亮了八樓之二的大門。

金黃色的斜陽穿透老人及肩的銀髮，在他的肩上閃耀。而那幾乎佔滿門框的龐然身軀，將門外的光線盡數遮蔽，於水泥地面留下一道鑲著金邊的長長身影。

「我明白了。」

老人抬起臉，望向朱品克的目光再無一分虛假的親切。

「我會記得，盡量從你的視角看事情，這樣應該有助於減少感受上的落差。」

出於難解的原因，當老人收起他那從各方面而言，都無懈可擊的和善，品克卻能從中察覺到談話的誠意。

「另外，或許是我中文不夠好，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中午的事情，你為我帶來很大的幫助。你充分尊重我的意願，讓我能安靜的處理傷勢，這正是我需要的，為此我非常感謝你。那麼，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

老人話鋒一轉，代表本階段的談話到此結束。

「你想坐在外面的椅子，或者是到我那邊談？由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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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的顧慮，終究要回到事發現場。

品克站在鄰居家的主臥房外，望著老人拾起地上那一包碎片，示意要她走到客廳。

「檢查一下是不是你踩碎的那件，」老人一面交待，一面返回臥室，「碎成這樣是沒有機會修理的，你可以打開包裝紙來看。」

既然都這樣吩咐了，品克便動手撥開外層的包裝紙。

這是用淺色油墨印刷的精緻紙張，印有類似品牌商標的圖形與英文縮寫，和事發當下匆忙一瞥的印象相符。顯然老人已經先打開來確認，因此包裝紙只是隨意地交疊。將紙張完全攤開後，裡頭躺著一片片的白色瓷器碎片。

品克撿起一塊，對著客廳一角的斜陽檢視。碎片薄而堅硬，厚度均勻，最吸引人的莫過於象牙白的色澤與表面溫潤的質地，在她眼中有點像特別光滑的鴕鳥蛋。

觀察這些碎片，她在腦中勉強拼湊出一個細頸瓶的模樣。

她的生涯當中完全沒有接觸過古董業或拍賣行，對於收藏品這領域毫無概念。由於剛買房交屋，手上現金不多，大概有一百五十萬是能夠馬上掏出來的程度。

如果賠償金額在一百二十萬內，她可以馬上答應下來。

「怎麼樣？」老人從房中走出，一手拎著木箱，另一手遞來一張硬挺的紙質文件。

品克接過來，這是一張某個單位發出的證明書，前幾行是一些制式的用語，以英文寫就。她還在一句話、一句話地讀，老人已經靠近一步，指著紙張中間說：「北宋，定窯，膽瓶。」

喔，真是太好了，謝囉。

品克再怎麼門外漢，故宮還是逛過幾回的。記憶中去過一整間都是瓷器的展覽，那些藏品的名字前面是中國某朝代，後面是某某窯，然後牆面的說明文字會解釋：當代有幾個知名的窯，各個窯燒出的瓷器有何特色，如此這般。

清朝、明朝就算了，有種「自己說不定還付得起」的錯覺。此時此刻，宋朝聽起來超級不妙。

「呃，請問這個價格……」品克試探性地問。

「這是我跟一位老朋友買來的，用比較優待的價格。」

老人掏出手機，向品克展示一張英文的銀行付款證明。

這次品克不必閱讀那些外文，她直勾勾地盯著螢幕上的一串數字。

Remittance Currency : GBP3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1QGuJSYjQ
Amount : 150,000.00

「十五萬英鎊。」老人說。

品克盯著老人手機上的數字，好一會才低下頭，陷入思考。

十五萬英鎊，按最近的匯率以一比四十計算，差不多是六百萬臺幣。

如果是六百萬臺幣……。

「付得起。」品克在心中確認。

唯一的問題是，今年已經沒辦法了，要是等到明年，這個數字她能夠負擔。

或者，還有一種做法……。

「我只接受本地貨幣。」

彷彿讀到了品克的意念，老人一開口便將她的希望抹去一半，剩下一半，也隨即消滅殆盡。

「另外，我希望你能在兩個月內完成賠償。」

「這樣的話，我有困難，」品克吸口氣，接著說：「如果能接受我使用海外銀行匯款，或者是等到明年度，我就能夠支付合十五萬英鎊的臺幣。我相信你也希望我能完成賠償，對嗎？」

老人盯著她的臉。

說真的，當他把那副和善卸下後，剩下的僅有讓人感到不寒而慄的老練，以及某種近似於冷酷的……專業？在商言商？

品克不知該如何形容，也不確定自己現在的應對是否正確。她知道換做別人，會選擇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應對方式，或許此時已經氣噗噗的宣告著各種法律語言，並拿起電話揚言要呼喚律師。

「如果你想，我們雙方可以叫律師來協助事情進行。」

老人從隔壁房間取來兩張椅子，示意彼此坐下。

「當然，你會認為這之間有詐騙的可能，十分正常的反應。這是我建議你找律師的原因，你有合作的律師吧？」

「沒有，也請你不必動用律師，」品克跟著坐下，「我完全相信，你能出示具備法律效力的文件。我沒有要懷疑這整件事，我只是……需要一點賠償上的彈性。」

只要能夠海外銀行匯款，或者到了明年度，明年度她就能解決這件事。

老人點點頭，慢慢地抬起長腿，擱在另隻腳上，雙手輕輕地搭在腹部。身上的棉麻休閒褲在大腿根部繃得緊緊的，往上扯了幾分，露出腳踝與一截小腿。

「你強調『明年』，反而給了我一些想法。讓我猜猜看，按照我對臺灣人的認識，是美股？基金？或者，在你們這邊要怎麼說……Crypto？」

看見品克臉上的神色，老人微微一笑。

「我說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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