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這個角度正好，不高也不低；既不會看不懂意境，也不會過度解釋畫家想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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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沉重的、毫不掩飾的嘆息從少女的口中探出。她厭煩的眼神輕輕地，掠過身旁聒噪的空白臉孔，又是不屑，又是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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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了無意義的面孔，其實和世上大多數人一樣──只是這張面孔從方才開始便一直騷擾，不斷地騷擾著少女，一再撩動著琴弦。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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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廊空無一人──黑夜打發了大多數過客，只留下周遭的畫作與少女一人。白色的牆散發出一股氣息：這裡是神聖的場所，不容任何俗人挑戰；本是這樣的，直到不速之客踏著樟木地板前來，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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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很少年輕人會關注藝術創作啦，大多不懂美的意境，成天只會低頭盯著手機螢幕，殊不知文學與畫作的深度──誒，妳現在多大？妳知道這幅畫在畫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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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畫作者身處於朋友的懷抱是如此幸福我知道。」少女猛然打斷了大嬸，輕蔑而哀怨地瞥向那張備受冒犯而不悅的臉孔，輕輕吐出：「我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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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了，或者說無視了那張抽動的嘴角，少女重新沉浸在那幅幾近漆黑的畫裡。背景是黑的，交融著飛瀑而下的長髮，裸身的少女沐浴在大量的靛藍花雨中，如同深眠般地緊閉雙眼。她知道若是畫中的少女睜開眼眸，那會是沒有閃白的夜空，照映不了星星──那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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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有著魔力，少女無法移開注目，像是個著迷人的陷阱，妳永遠也逃不了，畫中那永夜而美麗的女性……畫好像開口了，有些譴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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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閉上眼，去想這幅畫的來歷。怎麼會在這裡？為何要畫這幅畫？這幅畫要獻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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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一雙手蓋上了我的肩，將我喚回了現實。面前的似乎是老師，即使面對的又是一張空白的、了無色彩的面孔，我仍從服裝中看出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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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在聽嗎？能不能認真一點？每天畫那些東西有什麼用？多放點心思在學測上好嗎？大家都專注在大學上面，妳知道學測剩下幾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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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應該在這張紙上筆下『老師』，以免自己忘記，想到這裡，我努力地壓抑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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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這麼差，功課也愛交不交的，我記得妳原本是聰明的孩子的，為什麼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外頭多多少少學生都搶破頭，想進來讀重點學校，妳知道父母付了多少錢讓妳上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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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學測不考。」我微笑──這是她最叛逆也是最微弱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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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又是一個鐘頭悄悄地溜出了罵聲。當少女握上門把，早已是夜黑再加上一份悔過書的時候了。我慶幸自己還略有文華，尤其是這種懺悔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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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門，冷不防地被黑暗中竄出的身影嚇到──我瞇眼，好不容易才從另一張空白的面孔勉強讀出好友的樣貌。原來是好友啊，差點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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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事吧？昨晚也被唸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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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死。」少女脫口而出，笑容凍在頰上──疲憊、勞累、壓力、氣餒、與許許多多的課本學問，恨鐵不成鋼的教訓，諸多的冷嘲熱諷，凝華出來的大概也離不了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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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那種話！」責備、怒意，好友將那情緒硬塞回嘴裡哽咽下……我吐吐舌。這種話只能對知音說，對其他人也只會患上枉費教養與不孝之類的話；我明白這只是防空演習的警報，真正的災禍是無聲無息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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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撒嬌般地捲曲在她背上，看不見她的臉龐，安撫道：「我只是說說，不會有人傻到去做的。」現在她想來，畫中的黑，許是那時染上的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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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步過了走廊，步過了黑夜與朝陽，少頃又回到了教室──陽光太亮、黑板反光、拉下窗，整個教室泡在昏色與死寂中，安靜地不像話；三角函數詠唱著，文言文在陳腐的氣味中蕩漾，縱使化學如何調配也製不出有趣的味道，讀著死人經，在紙上周遊列國……這一切都是本分，每一幅畫都是這樣失了色彩，她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放眼望去盡是一張張空白的面孔，殷切地朝向黑板，抬頭去讓看不見的橡皮一刀一刀將其歸於虛無的色彩。少女聽著平仄平平，只覺得才華在這囚牢中一再死去，年華是陪葬、夢想是哀弔；外頭仍是大白天的，她覺得，我好像身處於畫中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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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去想，去向世界挑釁她是多麼囂張，她是世界的孽子，偏要反其道而行，偏要證明這一套用不了她身上；她是脫韁的野馬，無法用燒紅的鏈條去圈馴，縱使被世界踩在腳下，她也要在上面刺出一道傷口……然而現實總是更殘酷的，那些傷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沒有痕跡，自然結不了痂，無法癒合，於是斗大的夢想與淚珠混著血，流出體內，最後在紅通通的大地上乾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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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座位中站起，儘管沒有門，她不敢踏出去，唯一的勇氣驅使著她向外張望──於是她看見了，一間間教室排列組合著一個個空白的面孔，再向外則是遍地的白紙在外頭飄著，庸庸碌碌，沒有差別，沒有例外，縱使有泛黃捲曲的紙張落地，前仆後繼的紙張會踏過它們，取代著上前……我發覺自己顫抖著，發覺對平庸人生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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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少女差點跌入飯碗中。好友並不在一旁，仍持續告誡著：「妳可以考美術，國文英文及格就上得了；不然妳試試看中文系，妳文筆不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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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不錯又如何？妳知道現在中文系要看英文嗎？」我笑了，對著自己戲謔。可悲。眼下是排骨飯，三菜一湯，是人們莫大的燃料與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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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忠告夾雜著無奈：「至少妳應該試著交出作品，一味地憤世嫉俗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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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又知道？像妳這種天才，輕輕鬆鬆就能達到分數。是、我自己不努力，是、我自己自作虐，我沒資格講這些話，反正我也不是最會畫的人，只會埋怨；但就算我是朽木，也輪不到妳雕，妳不配，誰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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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她發覺自己又身處空無一人的畫廊。原來周遭已無人的蹤影了，幸好，因為玫瑰是帶刺的，伸手去摘取的人是活該被刺的，寧可無人觀賞年華，也不願一再傷人──少女覺得自己是一朵驕傲的玫瑰，一朵倔強不懂事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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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空有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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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瞪大眼，她看著畫，發覺那是面鏡子，鏡中赤裸而抱著花屍的少女對著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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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只會哀嘆，自以為孤芳自賞，別人對妳的關心被妳給拋棄於地，而妳還沾沾自喜；沒有人有義務受妳的氣，也沒必要用爐心用溫暖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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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數度閉眼捂耳，逃避，既怨嘆懷才不遇，又無特立獨行的勇氣，她陷在成人與孩童之間，無負責的能力卻又面臨抉擇。成績不代表一切，卻在一切上生根，若是連根拔起勢必要付出巨大的勇氣……她害怕那種血淋淋的勇氣，只有逃避的權力，祇是身後實在已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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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良久，平靜終於回了畫廊。少女睜開眼，畫並非鏡子也不曾譴責，花也依舊謝零，這還是那幅得了首獎的佳作，也還是少女被摯友給環繞的故事；外頭仍是沉鬱的夜，哭鳴仍在耳垂旁譜曲，畫中的自己仍緊閉雙眼，像是睡著了，妳就像是睡著了，這一切彷彿只是夢，混亂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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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有那個權力……尤其是妳什麼也不懂……妳如此幸福……問題永遠也沒那麼嚴重……」她的話語仍殘響著，嘗起來有些苦澀，有些諷刺。少女疑惑，那是我自己的喃喃，還是好友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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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志工走來，他向我再三確認：「真的要拿掉？很多人喜歡這幅畫──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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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望向那幅畫，那是譴責，是懺悔，是夢想，是我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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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只剩一人，已無意義…………」我點點頭。畢竟花朵已然凋謝，對逝者來說，未免也太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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