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1 /失語/

一切像浸在水裏。

周圍的光影顏色按照水波的波幅扭曲，在米白色的空間裏飄渺地晃動。耳朵嗡嗡的，好像有很多聲音湧入耳道，但都被厚厚的水液稀釋成無法解讀的模糊音頻。

容裕恍惚地坐在水底，右手擱在身側，手掌皮膚根據柔軟的質感辨識出身下似乎是織物。

是床嗎？

失焦的雙眼緩慢地聚焦時，扭曲空間的水逐漸蒸發，物件的形體輪廓終於清晰地定型。

四壁是米白色的，空氣裏泛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天花板上的平板燈灑落亮光，照亮亂哄哄的房間。圍著容裕晃動的是身穿淺藍制服的人，他們嘴巴開開合合。

耳邊有嗡鳴的雜音，容裕努力聽清夾雜在耳鳴裏的句子。

「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容裕。他張唇回答。我叫容裕。

「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不、不知道......這是哪裏？容裕迷惘地答，因不安而想蜷縮起身子，但發現自己的左手手腕被誰牢牢抓住，僵硬地往旁邊直伸，收不回來。

「這裏是」「醫院」。

醫院？我為甚麼在醫院？

他遲鈍地感知到左手小臂正傳來一陣陣撕心的劇痛，開始慌張地掙扎。那些身穿淺藍護士制服的人們也慌了，七手八腳地制止他。

「冷靜」「別亂動」「會傷到」「你自己」！

一條條手臂如縱橫的束縛帶般將容裕牢牢按倒在床上。背脊壓得身下的床褥微微下陷，天花板上的平板燈晃花他的眼睛。

好痛，好痛啊！眼睛冒出淚花，小臂的劇痛使容裕泥鰍一樣扭動身體，喉嚨裏發出嗚咽與嘶吼混合的聲音。

「谷谷，不准動。」

即使兵荒馬亂的房間喧鬧吵雜，那道低沉磁性的嗓音仍無比清晰，句逗分明，是一道輕柔的命令。

令行，禁止。

容裕瞬間停止所有動作，像砧板上僅餘一息的魚，安靜地癱軟在床上，只胸口上下起伏。深深呼吸時，那淡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直抵肺部深處。

周遭護士們繃緊的臉都鬆弛下來，動作與語氣變得溫和。容裕的耳鳴此時隱去，能順暢地聽到他們的話語。

「知道自己叫甚麼名字嗎？」抓住他手腕的女護士問。

不是剛剛已經說了麼？即使容裕感到疑惑，但還是喘息著回答。

容裕。我叫容裕。

女護士表情軟化，流露憐愛，口吻十分柔和：「不要緊，你待會再告訴我，好不好？」

為甚麼？容裕問：我不是已經說了嗎？

這次他講到一半，終於明白為甚麼了。因為儘管他張開嘴唇、喉嚨裏的聲帶震動，也只迸出嘶啞的氣音。

「醫生就到了，」女護士溫柔地勸慰道：「別怕，很快就不痛了。」

為甚麼那麼痛？額頭冒出冷汗的容裕虛弱地問。護士們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側頭一望，就明白了原因。

因為一把紅柄剪刀正深深插在他的小臂裏。

容裕呆呆地盯著血液自那血肉淋漓的洞口汨汨湧流，沿著白皙小臂淌落，滴滴答答地染紅床單。露在血肉之外的一小截金屬閃爍腥紅的光，光芒刺進他眼底，烙出妖異灼印。

不過頃刻，有道頎長身影湊近，站在床邊，寬大的灰色影子如紗罩般籠過來。剪刀上的光黯下，金屬模糊地映出一段青灰色。

「谷谷，不要看。」

那道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輕柔地再度頒布律令，磁性的聲音引得容裕的胸腔嗡嗡共鳴。不要看。他不由自主地遵從，撇過頭，用力閉上眼。

「乖。」冰涼的手掌嘉許般覆上容裕的額頭，手指憐愛地撥開被冷汗沾濕的碎髮。「看著我。」

容裕依言睜眼。

挺括的青灰羊毛長外套披在男人寬厚的肩膀上，宛如一段欲雨未雨的暮春天空。天空的盡頭是副無框眼鏡，明亮燈光被鏡片折射成邊角銳利的平行四邊形，沒有點亮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

「是不是很痛？」

容裕想移開視線，卻被那雙幽深的眼睛定住。他全身微微顫抖，失神地凝視那雙眼，嘴唇蠕動，喃喃地道：舅舅，好痛，我好痛。

門喀嚓打開，似乎是醫生來了。那雙漆黑的眼眸從容裕臉上移開，眉頭微擰，眼角之下的一點淚痣綴點出動人的憂愁。

真的太疼了。容裕再次沉入水裏，視線又開始模糊，聲音化開，耳朵只捕捉到破碎的句子。

「......是他父親？」是醫生例行詢問的禮貌口吻。

「......阿裕不幸爸媽先後去了。我是他舅舅，也是唯一的監護人......」

「......怎麼傷的......」

對話一頓，沉默良久。

好冷。身體逐漸失溫，血管裏的血液彷彿在一點點結冰。容裕打著寒顫，在米白的暈影裏渾噩地浮沉。在茫茫的白佔據腦海之前，他清楚地聽到了那一聲嘆息，和那句低語。

「我要結婚了。」舅舅低聲說。「我知道他會難過，但沒料到他竟會在我面前用剪刀......」

話語尾音漸輕，最後化為嗡嗡的耳鳴。身下的床鋪溶解成白色的沼澤。容裕無法控制寸寸下沉的身軀，僅能任由濃稠的白漫過口鼻，封住呼吸。在視覺被剝奪之前，一道身影浮現在門口。

是赤紅如火的身影。

雖分辨不出輪廓線條，但容裕知道那是件紅色棒球外套、衣襟上是黑色飛鳥 logo。

心臟像被點燃般，驀然湧起一股奇異的熱意。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勉強抬起無力的右手，向那人伸去，歇斯底里地呼喊他的名字。

子瑜哥──

然後一切景象都拔後遠去。茫茫的白如漫天風雪般完全吞噬視野，深雪將他掩埋。

他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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