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紅巾

那是一個很涼快的早上，風吹得勁。

我穿上了嫁衣，戴上了金冠，披上了紅蓋巾。

夜燕不在大廳，想必還在準備，或是已經出發了。

父親領著我，上了轎子。

我登上轎子後，便立刻被抬起，出發了。我在裏面熱得難受，但轎子的木窗鎖上了，我半揭礙事的紅蓋頭，不然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後來，轎子停了一次，我猜轎夫們想休息吧。不久，他們重新出發，步伐也是加快了不少，我甚至坐著坐著很想吐。走了不久，轎子又再次停下。我想，我應該沒有那麼重吧。

「然後呢？」聖玄問，很專注的聽著她說。

我問了問外頭跟著我的人：「我們快到了吧？」但沒有人回答。我覺得有些不妥，於是出盡力想打開木窗，但窗被鎖得死緊。

我知道，有事發生了。而且，我不是在前往大宮的路途上，我清楚得很。第一，由府去大宮並不遠，而且大多是平地，但我走的那段路，一直都在走上坡。第二，一路走來都十分安靜，安靜得我聽到風擦過枝葉、以及海浪拍打石的聲音，但沒有相望灣那樣的一派喧鬧。所以我估計，我是被送到西邊近後海的位置，那是與大宮相反的方向。

聖玄沉默著，內心卻是波湧奔騰。這樣的事怎麼可能會發生？怎會有人如此對待她？他無言地緊握拳頭。

若鸝沒有察覺他的異樣，繼續說話。

後來，我聽到遠處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劍一碰一撞互相相擊，人一喊一呼相繼尖喊。我想逃走，但那刻又想，打鬥的人是敵還是友？又抑或，兩幫都是敵？

我只能屏息聽著。

然後，一切漸漸平靜下來。劍擊停了，要倒的人倒了，要逃的也走了吧。

忽然，轎門前的鎖被劍一力斬斷。接著，門被輕輕打開。

那時，我還披上紅蓋巾。微微涼風吹來，吹來了微飄在空氣中的血腥味。

有一個人來了，他就站在轎門前，掀起了門前半邊紅垂簾。

隔著頭巾，我看見一個模糊的剪影。那是一個男人，他半彎下腰，半站在紅垂簾後，我隱隱見到劍的銀光。

我想，下一刻，他便要舉劍。

我顫抖著，拳頭握得死緊。

聖玄倒了一口氣，在腦海中想像著那時的場景。若鸝的話語卻相當平靜，就像在述說第三者的故事，但她的臉容繃緊，像是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安。

她的唇邊微抖。

而就在我以為他真要向我舉劍時，他卻伸出手，放在我眼底下。

我很驚訝，抬了頭。

若鸝閉起雙眼，似在回想，說：「那隻手，那是一隻右手，一隻戴上黑色皮套的右手。手指修長，手掌心朝天，像是邀請的意思，你也想像到嗎？」

聖玄點頭。那麼，那人並沒有要害她的意思吧？

那隻手一直放在我眼底下。我仍低頭看，沒有伸手回握。

他是甚麼人，這個疑問在我腦海中反覆浮現，但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一刻，我很想揭開紅蓋巾，去看來人是誰。

但是，我還是沒有這樣做。我想，要是我揭開的話，他會否突然改變主意，拔劍相向呢？我也不知道為甚麼這個念頭會浮現。

而在我腦海中有無數想法掠過之時，那人仍耐心等待，手動也不動。

最後，我抖著，伸出左手。一刻我瞥到手腕上的金手鐲映出舞動的殷紅，或許是一身紅袍紅巾的反射，我卻甚至感覺手鐲在跳動。但那時手忙腳亂，我根本思考不了，那或許是我的錯覺，又或者我快要熱得暈倒。

而且，那時我突然很想吐。我亦不知為何，說不定是一路的緊張和顛簸，又或是那股血腥味吧。我感到無力，左手也頓感沉重無比。

我覺得我快要昏下去了。

那一刻，黑色皮套的主人好像察覺了我的不適，他的右手極輕地覆在我的手掌和手腕。那是一隻很有溫度的黑手套，我以為它會染有血跡，但是我看不到一絲紅痕。我也不知那是甚麼皮質，只感到皮面光滑，卻一點也不冰冷。

或許他不存惡意，我也沒有那麼緊張了。

他微微向後一退，讓了位置，讓我半彎腰站出轎外。

站回寬闊的平地上，我不由自主地深深歎了一口氣。我垂首，看到紅鞋子下是滿地乾草。

驀地，那人收起了手，向後退了步。他應該不會想在這刻拔劍相向吧？但我還是退後數步，而好巧不巧的，我腿一個無力，踏在裙襬上，向地上側身摔了過去。

我忘了丟臉這回事，心中只想來人到底想對我做甚麼。但待我站過來，定睛一看時，紅巾後那人的身影似是不見了。

我終於掀起紅蓋巾，四處張望。我果然是在西後山邊，旁邊是一望無際的後海。而平闊的乾草地上唯我一人，以及紅轎子。

那人應該走到林中去吧。我朝望向那處，驚見十多個倒下的人，都在倒地痛吟，動也不動的，但似乎沒有死去。樹幹濺著仍未乾掉的血，滴落在下方的樹葉上。

一刻，我以為我在做夢。

聖玄沉默片刻，才開口問：「那會是妳父親的手嗎？」

她打開眼睛，看來有些疲倦，說：「我不確定，但要是他的話，為甚麼他不跟我說話？我又想，有人會膽敢連太子妃出嫁都阻撓？」

「那時候在舞台上的妳一身濕透……」聖玄也在回想，然後一臉難以置信地問：「難道妳跳進去後海？」

她抬起眼睛看他。一刻，她看來有些緊張，眼睛眨也不眨。

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不是。」

我跑了起來。

就像本能一般，我掀起裙擺，開始向著相望灣那邊跑。你也知道那時候我的衣服又多，金冠也重，根本就走得不快。但不管如何，我怕有人從後方追，於是拼了命跑，要跑到人多的地方去。

既然大難不死，就更要珍惜生命。

我循著山路下跑，跑了很久，但不敢停下來，終於跑下到西灣邊。或許大家都在看太子妃出嫁，西灣邊沒有人在工作。

我看到灣邊泊有一艘木船。真是天意，所以我不管了，跳了上船。

我決定鼓起勇氣，要離開古都。留在都中，我不會安全。

船沒有留意到我這個不速之客，開始駛離，我覺得鬆一口氣。我不知道船會開去哪兒，但那一刻的我的確是別無選擇了。

船漸駛走，漸駛離西灣，進入相望灣灣區，駛離古都。

突然，後方卻有一艘快船逼近。我沒有看錯，它在朝我方駛緊，緊緊追貼。

有一個人站在快船上，他的臉蓋著面巾，手拿著弓箭。陽光很猛烈，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我知道，他朝著我來，而我也避開不了。

他舉起了弓箭。在他把箭發射前一秒，我沒有選擇，就跳下海裏去。

聖玄一臉木然看著她。

甚麼？她跳到相望灣去？

「妳沒有說謊吧？這是真的嗎？」聖玄問。

……

她不說話，只是瞪著他。

他打起精神過來，再問面前女子：「妳是說，妳真的跳進海裏去？」

「你是我的話會怎樣做？」若鸝理所當然地回答：「所以我只好跳下去啊。」

不會吧？

他承認，他真的太小看她了。

「那……妳也可以……」聖玄一時語塞，他本來想說她可以大聲找人求救，幹嗎要連命也不要跳下海去時，才想起自己亦是跳了懸崖才來到這裏。

啊？

跳了懸崖？

他靈觸一閃。

「怎麼了？」若鸝問。

「或許……」聖玄喃喃說道，好像不是由他口中說出來的：「或許……只要我們跳下懸崖，或是從高處墮下到海中……」

聖玄自己對這個結論其實也沒有信心。但是，自己都可以穿越了，又有甚麼事是不可能呢？

若鸝亦認同似的說：「我在想的，便是這個念頭。」她垂首，看著泛著紅光的金手鐲，又說：「我是看到紅光，才想或許這一切都跟金手鐲有關，它應該有著甚麼力量。」

「所以說，這神奇的金手鐲便是穿越載具，而穿越的條件便是要墮進水中？」聖玄說，都覺自己的話很荒謬。

「真的就這麼簡單？」她的眼神忽然重拾了光芒。

他突然明白她想說甚麼。

「妳……不會是說，要我現在便去跳海吧？」

拜託，她當時掉進相望灣裏去沒有溺死已是奇蹟，她不是單純地認為他跟著跳也會沒事吧？

然而，這也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而他們兩人確實都沒有死掉……可是，他真不想再嘗這種可怕的經驗呀。萬一這根本不是方法，那他怎麼辦？

不過，她出嫁當天發生的事，的確很不尋常。

他問：「那天到底發生甚麼事？為何妳不是出發去大宮，又有人在林中打鬥？」

「我不知道詳情。」她說：「但是，一直以來，我都不認為出嫁當天會安全。」

他想了想，又開口問道：「那麼，妳要不要去找一找妳父親？」

她疑惑地看著他，他又說：「既然他給了妳手鐲，那代表他應該知道有關它的力量和秘密吧？說不定，他知道那些人要對付妳，於是把手鐲給妳來保護自己。他現在是在行宮裏嗎？」

她默了一默，似在考量他的提議，又問：「這一切不會是偶然吧？」

「應該……不會是偶然。」

一刻，二人都陷入了沉默。聖玄從沒想過，她居然曾有如此經歷。

若鸝打破沉默，說：「那麼，你準備好後便告訴我吧，你也要回去了。」

他們兩人一同失蹤兩天了，劇組那邊可能已經一片混亂，爺爺又知道了嗎？但聖玄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去跳海。

「對不起。」若鸝又說：「這一切，可能真的是因為我。」

「啊？」聖玄說：「妳不用對我道歉。」

雖然，他必然是因為她才會展開不可能的時間旅行，但是若鸝她也是受害者啊。

而且，他想起墮崖那夜。要不是因為她來得及握著自己，或許他真的早已死了。

她垂下眼簾，喃喃地說：「不只這件事。」

「我不記得了。」

他知道，她想說的是今天在臨雲閣中她以手鐲扔他一事。想到自己也誤會了臨雲閣，便覺得若鸝亦沒有必要跟自己道歉了。

「雖然這件事相當荒謬，但我也沒有辦法啦。」聖玄突然很樂觀，朗聲地說：「我或許要像妳之前一樣先好好過日子。」

若果早知會陷入歷史的鴻流，聖玄真該好好去讀一讀歷史，而若鸝她自己究竟又有多了解這段史實？上回他拿出手機讀給她聽，他仍記得她當時的樣子。她極專注的、不要遺漏他說的每一個字的專心模樣，到最後面色的慘白，他一一都記得。

而剛才她說的隻字片語，都不存在一絲謊言吧？

她是徐若鸝，亦羽說了，除非連那小鬼都撒謊，但聖玄想不出他為何也要這樣做。不過，亦羽對於嫁進大宮的是他二姊一事，毫無懷疑。

聖玄完全不明白。

他問：「要是我回到現代以後，妳會怎麼辦？」

「不知道呢。」她說：「或許居夫人會收留我吧，又或許我會跟著她走。她說，她也要離開古都了。」

「古都，這個地方為甚麼在這個時代好像不怎麼樣，大家都想離開的？我還以為史實並不是如此。」聖玄不禁皺著眉說。

古都，古代繁榮輝煌之都城。在過去，竟然留不下這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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