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守諾（二）

我把她帶到前往琥珺的快船去。她服了藥，臉色有所好轉。但她的雙腿已經走不到路，我扶起她上了船。

琥珺太遠，我們要花數天乘船沿海而上。

她一直忍著，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忍下來。

她那時候一定很痛苦，但她還是忍著痛，努力地說，她一定要去琥珺。

船開了，我看著漸遠的戰船上那昇起的團旗。

將軍大人，你知道嗎？你的女兒在這裏啊！而且，她快要死了……

我竟不能讓你的人知道她是誰！

前往琥珺的客數寥寥，加上夜深，無人留意我倆。

我把她放到去內裏的休息區後，想尋找一些藥物時，有兩個人剛好走了進來。

那是一男一女，看來已達中年之屆。他們剛好掃過躺在一角的她，頓時愣住，然後急步想走近她。

「你們想怎樣？」我大喊道，衝在若鸝前，我從未試過如此歇斯底里。

那女人卻一臉吃驚地看著若鸝，說：「鸝小姐為甚麼會在這裏？還是這個樣子……」

他們認識她？

「兩位是……？」

男人立刻說：「我們是琥珺城主的人。」

女人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問：「鸝小姐怎麼病了？」

若鸝曾說，她認識琥珺城主，而且居然還有人一眼認出了一身少年衣裝還閉上眼的她，他倆或許不是敵人。

我快速地說著發生了的一切。

「為何會如此？」女人驚慌一喊，趕緊跑到若鸝身邊，察看她的情況。

一言難盡……

「桂叔，我們該怎麼辦？」那女的有一頭棕色短髮，罵了一連串髒話。叫桂叔的男人較為鎮靜的道：「好了，城主應該還在古都，我回去找他！妳照顧鸝小姐，我找到城主後，便趕上來！」

說完，那個男人離開了區域，前往甲板後，竟然一躍跳進大海！

「別擔心他，他不會有事的。」女人說，快要哭出來：「我們要擔心的是鸝小姐！」

船上那數夜實在太漫長，我實在難以回想。

而若鸝時醒時迷。女人一直照料她，她似乎也會照料人，還會些簡單的治療，一步也不離開若鸝。她說她名叫香薊，又說琥珺城主醫術高明，一定會調製出若鸝需要的解毒劑。

我們一直在苦等，也不斷地查看船的後方會否有小船趕來。然而，不管是在湛藍皓雲下，或是千星點夜時，偌大的海面上從來就只有我們，就連一座小島也不見。

然後，有一晚，若鸝忽然精神過來，就像是奇蹟般，她甚至還有食慾！她的雙頰緋紅，那雙漂亮眼睛如天上亮星。

我們都想，軍人給的藥終於有效了，我心存感激。

「鸝小姐！」香薊哭了。

若鸝似是微微吃驚，想了想，才微微一笑對她說：「我好像聽過妳的聲音。」

她吃了東西，又是睡了一會。見她如此，香薊也終於小休片刻。

快到破曉之時，我看見若鸝又醒了，於是我走去看她。

她那雙眼睛依然像星光般精靈，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眼睛。

我哽噎著。

她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

她說，有一個人一直在等著她。要是那個人知道她出了事的話，應該一輩子都會很難過。

那個人，原來真的不是太子吧。

她說了很多，我把所有事都聽好，不管是甚麼，亦儘管有多莫名其妙，我都不問，全都一一記住了。

就在最後的日出，就在船到達中轉站的半日前，就在城主和桂叔乘坐快船到達之前。

她靜靜躺著，一動也不動。

安靜得，就像沉睡了般，卻從此不再醒來。

那一刻，我甚麼都看不見、聽不見。

我只懂放聲大哭。

********

「她怕水，請不要把她送去大海。」我說。

他啞著聲音，說：「我會把她送到琥珺去。」

原來他便是城主嗎？

但此刻，那又有甚麼重要呢？

他又說：「我倆從小本有婚約，縱然無人曾在意，不過，她應該不會介意留在琥珺吧。」

我忘了我當時的反應。

我無力地看著深沉的大海。

對不起啊若鸝，妳才是應該要活下去的人，卻為了我這個無用的人，失去了一切。

而且，她才是真正的徐若鸝，她才是要嫁進大宮的太子妃，為甚麼她卻會落下這樣的下場？

後來，我終於來到琥珺。我曾經嘗試在當地找尋那個男人的下落，想告訴他若鸝的事。

我卻從來都找不到他。

城主真的帶走了若鸝，我不知道他有何打算，他甚至沒有為她舉辦葬禮，或許也沒有通知徐世鷹。

我不問。這一切做與否，對她又有何改變？

但他卻說了一句我不明白的話：「這一定不是終結。」

之後，我決定依著計劃，留在這裏生活。我租了塊小田，賣果菜維生，也種種花。香薊還是我的鄰居，她不時也過來請我吃餅喝茶。她話多，亦不時罵人，我都是在聽，但我發現，這樣的簡單時光原來不錯。

我閒時亦外出在市場畫畫。琥珺不大，人與人的關係也因此變得親近。我想，或許，我也應該要融入了。在市場，我認識了不少人，也為他們免費畫畫。

我亦終於親眼看過琥珺城的粉樹。城內的樹竟是粉色，不染一點青，驚奇得很。連綿山坡上的粉紅樹連連並排，彷似暮色下的浮雲。

日子一天一天過，如此簡樸，如此平靜。

然後，我的命運似乎改變了。我的才能獲得了肯定，也開始薄有名氣，更收到了城主的邀請，在城中的學堂擔任導師。

城主一直跟我有所聯繫，但對於他的邀請，我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想起了若鸝，想起了遠都大宮中的人，我對王家深痛恨絕。後來，我才知道，琥珺算是自主的城，而城主跟古都深宮中人也毫無關係。

我的態度軟化了。

而學堂跟我以往見過的也完全不一樣。

城主說，任何孩子都可以在這裏學習和生活，包括孤兒。他們在這裏學習了技能，成人後便可獨立生活。

我很驚訝，在這座小城內，居然會有這麼思想開通的城主。

於是我留在學堂，跟這裏的學生一起畫畫，孩子們都很活潑。

除了一位少年。

有同學說，少年不久前獨自來到琥珺，但他是個瘋子，大家都不敢接近他。

然而，從我的觀察所見，少年從來都沒有在學堂搗亂或是製造麻煩，並不像瘋子。他只是喜歡獨往，而且從早到晚總是專心做東西，極少和人交流。

某晚，我回到課堂想拿回遺下的東西，卻見少年獨自專注地用陶泥塑造模型。

他極專注的模樣，竟然讓我想起了若鸝畫畫的樣子。

我很久都沒有想起她了，或許我是從心底裏徹底否認她已走的事實吧。但一見到少年，她的臉容竟清晰浮現在我眼前。

事實上，那張臉跟若鸝並不相像，卻有著同樣的專注和意志。

我看著他的作品，不禁感到驚訝。少年此時發現了我，有些不悅的，好像他的秘密被發現。

少年的眼睛很透徹，透徹得分明。

我認為，少年才不是瘋子，他的神志比誰都清醒得很。我覺得我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城主每次看著少年的眼神，都讓我看進眼內。

那是一種我也說不出來的悲哀，城主很少有這樣的神情。

為何呢？我直到現在都不明白。

在這裏，我又為很多人畫下很多很多畫。

之後的日子，我見證著少年的手藝愈來愈精巧，有時候我也會跟少年聊聊天，雖然少年都不多說話。

後來，逐漸地，少年也開始主動跟我說話。

他說，他今生要建很多東西，其中是一座蓮花池，說是為一個人而建。

「我在等一個人，她答應過我會來琥珺。」少年說：「要是她認不出長大後的我，只要她看到這個建築，也會找到我。而她亦曾說過，對著蓮花池許願，願望會實現，所以我要為她達成她的所有願望。」

「成年後你會做甚麼？」我問。

「建築師。」少年想也不想便回答：「很久以前，有人鼓勵了我，我會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你要進建築院？」我問，有些驚訝：「古都大宮的嗎……？」

少年的眼神忽然變得非常淡漠，那是一種不屬於他年齡的眼神，就彷似他已經歷了很多。

他冷冷地答道：「我到死的那天，也不要再回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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