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 第二章

習昕言感到很意外。

范倍晨來了，來接他出院了。

習昕然看見一米八五的男生向他走過來時，他笑了。

他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失態，嘲笑自己遭遇，嘲笑自己要由一點也不熟的同學接他出院。

那個班上的中心人物居然來關心他了，真是可笑至極。

習昕言，你好可憐啊。

躺了一個晚上，習昕言並沒有太多物品要收拾的，就是畫具畫紙有點沉，范倍晨都替他拿了。

「走得動嗎？先去吃點東西吧。」

跟昨天一樣，范倍晨溫柔地跟他說話。

他摸了一下他的頭，然後拉着坐在床邊的習昕言，讓他站起來。

習昕言過勞，又沒有進食，導致低血糖，現在只靠輸過一晚的營養液以維持身體，虛弱的身影一直東歪西倒的，站不太穩。

但他沒有食慾。

他抓着范倍晨的手，艱難地走了兩步。

「不吃⋯⋯」

習昕言沒有看他，只是盯着那人握住他的那雙手，低頭回應着人。

冬天的醫院氣溫不比外面冷，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止血貼，仿佛能再次看到昨天晚上的景象——

用支架掛在床邊的營養液，透過細長的導管慢慢流到手背，再從手背的針筒流入體內，冰冷的液體進入體內之後順着血管流至全身，帶到心臟——那種感覺令他全身刺骨。

習昕言的體溫很冷，輸液的針口已經貼上止血貼。

那人的溫度透過雙手間的接觸，源源不絕地傳過來。

多少年沒有感受到這種溫度呢？

他不捨得放開那雙手，但那雙手卻主動放開他了。

習昕言一怔，看着那雙離去的手，想要重新握住那抹溫度，手的主人卻把他重新按回床上，又撫了一下他的頭頂。

然後脫下身上的外套替他穿上，嚴密地把拉鏈拉到最上。

「等我一下。」

很快，那人就推着輪椅回來，還他坐上去。

習昕言有點抗拒，他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大學生，看上去無病無痛、四肢健全，若他坐着輪椅出去，會引來多少目光？

「就坐到去車上，然後我們回家。」

回家？回那個家嗎？

他不想回去。

每天都得面不改色、逆來順受，磨平自己所有情緒，一點都不能泄出，然後唯唯諾諾、附和她所有問題。

這個被喻為家的地方令他很窒息，他很累了。

習昕言無處可逃。

「先吃一點。」

等他回神時，輪椅已經歸還了，他坐在私家車的副駕駛座，范倍晨向他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粥。

只是一碗普通不過的皮蛋瘦肉粥，一股暖流卻傳到心裡去。

有多久沒人替自己生病時買粥了？

是父母離開之後嗎？還是母親生病、父母離異後就開始了？

那個唯一會替他買粥的母親早已不在了，哭也沒有人在意了，沒有人問「怎麼了？」、「痛不痛？」了。

他想念母親了。

習昕言喝着粥，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小心翼翼的，特別珍惜。

范倍晨正在駕駛座上，調整回家的導航路線，準備出發。

「習昕言，安全帶。」

他說完後才想起那人正在捧着發泡碗吃粥，雙手不方便。正當他打想幫人系安全帶時，看見那人紅着眼睛低頭喝粥，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沿着臉頰落下，滴在那碗香噴噴的粥裡。

范倍晨正欲上前的身影一頓，習昕言抬頭見他望着自己，立即放下塑料湯匙，用外套的袖子胡亂擦掉眼淚。

混合了淚水的粥咸咸的，但仍然是一碗令人安心的味道，習昕言絲毫沒有在意，繼續一勺一勺的送進嘴裡。

范倍晨見那人沒有反應，還是探了過來替他系好了安全帶。

「去哪？」習昕言聲音有點軟。

「回家。」

范倍晨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去我家。」

他直視前方，發動車子。

⋯⋯

習昕言和范倍晨是設計系的學生，他們隸屬同一班級。

這學期的課程編排週一到週五上學，周四沒有課，是休息日。

習昕言平常會在週四上午趕課題，下午排更打工，上晚班兼職，由下午兩點開始，晚上十一點下班，是整天最忙的下午茶市到晚市。

這天卻發生了意外，計劃被打亂了。

他在出院前拿到了病假紙，直接向餐廳經理請了病假，然後跟着范倍晨回了家。

是回了對方的家。

范倍晨住在一個中產階層的富裕屋苑，他的父母是大學教授，收入較一般人豐厚，雖然不算含着金湯匙出生，但生活富足，從來不愁衣食住行。

他自幼家庭教育也好，父母的悉心栽培也養成了他樂觀正面的性格，以至在哪個團體裡都輕易成為了中心人物。

他雖謙虛，但也難以制止身邊的人對他的阿諛奉承，只能事事堅守自己的原則，能避則避，這也是父母對他的教導。

習昕言一言不語，看着車窗外的迅速退後的風景，原本他也是跟路上的人一樣，等紅綠燈、排隊、坐公車、擠車，過普通不過的生活。

這次的經歷只是一個意外，他體會了人生第一次坐汽車。

不足一個小時，他就發現附近的風景不同了，自駛入區內的馬路開始，附近的樹種、植物、柵欄、路燈等都跟外面的不一樣，是發展商刻意將這裡營造成一個充滿歐陸小鎮風格的屋苑。

他看着范倍晨把車駛進其中一個路口，馬路很寬卻很短，兩邊並列着高度一致的三層樓房，眼看每邊只有數十戶，有的租戶還在門口擺放了小陽傘。

車很快便停在一棟小建築門口，范倍晨把車駛進洋房地下的車庫，然後帶着人走進了進去。

越過地下的小門廳，他們直接上了樓上，一直走到三樓的房間，范倍晨把人推進去後直接反手關了門，打開了室內暖氣。

習昕言體力不好，一口氣爬了三層樓梯，他有點氣喘，范倍晨替他去接了杯水，又把他按在書桌前。

經歷過昨天那事之後，范倍晨是看得出他不想回家的，把人帶到旅館酒店又不太好，把人留在屋苑會所裡又不太方便，於是直接把人帶回自家了。

而且范倍晨也想讓他洗個澡暖一下身子，醫院本就多病菌，習昕言現在太虛弱了，他們始終同學一場，還是想好事做到底，先讓對方放下戒心，再好好的把人送回家去。

范倍晨知道自己運氣好，家底條件也好，但他深知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福的。

偽善就偽善吧，這次幸虧他遇上了有需要的人，至少他想再幫助一下習昕言。

他找了一套比較小的衣服給習昕言，讓人先去浴室洗一下。

聽着浴室裡傳出沙啦沙啦的灑水聲，他又迅速地收拾了一下房間，又放置好手提電腦，然後安靜的坐在一邊，等那人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帶人回家，他有點緊張。

於是等了快半個小時，水聲還是沒有停下，他有點擔心，敲響了那不太隔音的門。

「習昕言？你還好嗎？」

他把耳朵貼住門，試圖透過這樣捕捉那人的聲音，然而對方遲遲沒有回應。

「習昕言？」

他又再呼喚，裡面還是沒有動靜，他直覺不好，馬上掏出後備鑰匙破門而入。

⋯⋯

進入浴室時，習昕言昏昏沉沉的。

他有點懵，不知道范倍晨為什麼要為他付出這麼多。

習昕言的思想是有點偏激的，他過得很麻木。從前沒人待他好，也不期望以後有人待他好。

上了大學之後更加發現，大學本就是社會縮影，人人都不懷好意，就算你一直很低調，也總會有人看不慣你，一個團體裡總會有一個被霸凌的對象。

他不是沒有嘗試融入，只是好不巧，別人看你不順眼，他就成了那唯一一個。

那時的經歷令他歷歷在目，聲音也仿佛一直在耳邊。

明明只是幾件很小的事而已，他試圖相信人，與人交心，卻反被刺得滿身傷痕。

起初他並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被針對了。

新認識的同學們均來自五湖四海、不同院校，很多同學本來就不是互相認識，有人提出互相新增好友，讓大家熟絡一下。他也合群地打開了社交媒體，挨個去添加，直至半年後，都沒有得到對方的接受。

班級群組是班長用來發放導師資訊的方式，他前半年甚至沒有被加進去。

放午飯的時候，同學們也連群結隊一起去買飯了，分了幾個同學去佔位置；習昕言也跟着一個關係較好的同學去了，回來的時候卻沒有他的位置，他就自己坐在一旁把飯吃了。

他心很寬，沒有在意。

直到第三次，下課後幾個同學分開走了，他也候着升降機準備離去，升降機從較高樓層緩緩下來，還未打開門已經聽到裡面傳來歡樂的談話聲，直至門打開了，他也走進去了，面熟的同學全部都憋着笑、靜下來，一個個摸着手機在上面敲打。

之後的幾次分組都沒有人願意和他結伴。

他累了，每天上學都覺得好累，回到家還得裝沒事。

一次又一次的惡意刺來，已經超過他可以承受的了。

但他無處可去，大學生活還是得每天跟着小群體活動。

惡作劇一直沒有停止，像是畫筆借給同學然後不見了、借同學飯錢從來沒有還過、替同學搬重物連一句謝謝都沒有。

他早已傷痕累累，他的心已經麻木了。

自念大學的第一年開始，他的身體狀態就每況愈下。

他每一頓飯都吃不下，連喝水也會吐出來，倒是為自己省了點錢。

很難受，很窒息，很想哭。

後來便疏遠社交，直到現在仍然無法釋懷，但他已經不想再理了。

⋯⋯

范倍晨的狀況顯然是跟他不一樣的，他性格好、樂觀積極、熱心善良、人又大方，家庭背景好，人長得又好看，自然是男同學的理想，亦是女同學的目標。

剛分配到這個班級時，習昕言自以為能夠與他交往的，也跟對方說過幾次話。

只是圍在他身邊的人太多，自己又太過渺小，很快他便放棄了。

也省得其他同學從中做手腳，劃小圈子。

他把自己劃出去就行了。

這次的意外，他不知道范倍晨出於哪種心態而要幫助他，可能是可憐他，也可能是笑話他，反正不會是真正關心他。

他知道人的行為背後總有它的理由，沒有人會喜歡做毫無意義的事。

但習昕言確實是從他身上感到一絲溫暖了，一種好久都沒有嘗到的溫暖。

然而這種溫暖持續不了多久，他既覺得對方虛偽，又覺得自己可笑，居然因為別人的一點施捨而哭了。

如果范倍晨是真的關心他，又怎會對這些事視而不見呢？

對方不是真正的待你好，他也不習慣別人待他好，反正所有都是要還的，可是他還得到嗎？

這次要怎樣還給范倍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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