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花物語》《二部曲》 - 第十三章沉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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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重新踏進那片西側空地時，陽光已經從東側校舍的邊緣灑下。夏特走在我前面，一手搭著剛脫下的外套，另一手扛著剛借來的鋤頭，看起來像是被拖去參加什麼農場志工計畫。

　　西側空地的周圍，雜草沿著圍欄縫隙瘋長，一些枯枝卡在排水溝口，南段的積水還沒完全退去，空氣裡帶著一種濕土與舊鐵混合的味道。西側有個被挖過的土坑，估計是前陣子某批學生亂挖的實驗留下來的痕跡，現在成了一灘半乾不濕的泥斑。

　　「要從哪裡下手？」夏特看了我一眼，曾經那個總帶著幾分衝勁的大男孩，此刻滿臉寫著厭世，眼神像是在質問我為什麼要把他拖進這種苦差事裡。

　　我看出他臉上的不情願，選擇了無視，伸手指了指空地北側：「那邊斜坡先處理，不然哪天下雨，水會把上頭的泥沙給沖下來，到時候又得重掃一遍。」

　　「……你還真的計劃好了。」

　　他沒再廢話，把鋤頭扛到肩上就往北邊走去。這種事他嘴上會念，但從來不會偷懶，這點倒是從以前就沒變。

　　我則是從工具箱裡拿出兩副手套、一包大號垃圾袋，還有昨天提前準備的清理記錄表。計劃是先花三天把表土層與碎石範圍清出來，再慢慢分段劃出觀察區域。

　　我們沒有多餘的對話，只有工具碰上硬土與碎石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你怎麼忍心把你親愛、又帥氣、還大清早犧牲睡眠的弟弟叫來這種地方當苦力啊？」夏特一邊挖著，一邊嘟囔著，語氣誇張得像在演舞台劇。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他接著又補了一句：「可惡，要不是我早上吃夠了，現在已經直接翻牆回去了。」

　　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他的鋤頭下得比誰都快，不到一小時，就把北側那塊傾斜地帶和排水溝周圍的淤泥幾乎鏟得一乾二淨。

　　我看了眼時間，才剛過九點不到。

　　夏特幾乎沒停過手，鋤頭翻起的節奏穩定而果斷。儘管一邊抱怨著這裡熱、那邊亂，但身體卻很誠實地完成了絕大部分的重活。我忍不住在心裡暗暗佩服——這種又黏又熱、全身要出汗的粗活，對他來說或許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對我而言，光是看著就覺得喘。

　　這時我才更加確信，叫他來，果然是對的。

　　這裡原本就不是給人做實驗的地方，是學院邊角處半棄置的舊地段，位置尷尬，遠離中庭與主實驗室，一般人不會特別經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選擇了這裡。

　　中午過後，陽光轉得有些刺眼，我們坐在陰影邊的石板上歇著，夏特喝了兩口水後忽然開口：「欸，我一直想問，你幹嘛要選學校裡的這塊破地？」

　　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那些雜草剛清出一半，遠處的工具還擺得亂七八糟，看起來不像什麼正經研究該有的現場。

　　「你不是早就畢業了？外面要租塊地也不難吧？反正你又不是學生。」

　　我低頭檢查記錄表上的劃線進度，沒有馬上回答。

　　「外面當然也可以，」我說，「但學校的地有幾個好處。」

　　「講來聽聽。」

　　我抬起頭，慢慢地說：「一，這裡是正式劃分的研究區塊，有現成的基礎設施，水源、排水系統、環境資料都有建檔。二，不用擔心被人干擾。以外部土地來說，你要跟地主解釋你種什麼、用什麼方法，還要避免惹上附近居民。」

　　「聽起來你只是懶得應付人。」

　　「也不是完全不對。」我笑了笑，「但這裡真的方便得多。只要掛個研究編號，不需要報備太多細節，學校的人也不會多問——甚至連教職員都不太會來這區塊。」

　　夏特聽完後默默地看了我幾秒。

　　「原來你不是在研究植物，你是在研究低調。」

　　我笑了笑，搖了搖頭，沒有否認夏特的話。

　　「其實我一直覺得，老師的事……沒有我們表面看到的那麼單純。」

　　夏特轉頭看我，那雙原本帶點懶意的眼睛微微凝住。

　　「你是說莉莉絲？」

　　我點了點頭。「你知道的，從你接觸這些事情一來，你能發掘莉莉絲一直以來都很低調。她從不參加學院的聯合計畫，也不出現在外界的學術報導上，但——」

　　我頓了頓，語氣低了些，「但即便她低調，她所掌握的那些東西，根本不是普通個體研究者能碰到的層級。」

　　「你指的是……艾波納？」

　　「不只是那株花。就連我目前所要研究的鳶尾花，都是她當年留下的課題。」我轉開視線，望向空地東側那塊尚未整平的濕地邊，「就算她有天分、有技術，光靠學院正常的資源管道，是不可能拿到那些數據的。」

　　夏特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咀嚼我這句話背後的意涵。

　　「你是說，學校裡可能有艾亞在協助她？」

　　「如果只是艾亞一個人，那些數據的結構跟記錄方式不會那麼完整——太乾淨了，像是專業實驗室系統備份出來的資料。」

　　我拿起那疊折得有些皺的圖紙與筆記，翻到前幾頁，用指節輕敲其中一行編號。

　　「這些資料當初都沒收進學院公開資料庫裡，但沿用的是校內分析中心的資料格式。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夏特沒回話，只是用手把膝蓋上的泥土給撥掉，然後抬眼看了看我，示意我在講下去。

　　「代表她肯定用過學院的資源。可那些資源，不是像我們這種自由研究員能申請來的。你要用這些東西，得經過……至少主任等級的授權。」

　　我合上資料本，視線緩緩收回。

　　「這幾日我有深入調查過，那些數據格式屬於校內分析中心專用。理論上得有人授權——換句話說，有人幫她開過一次或很多次後門。」

　　夏特的手停了下來，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氣。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表情凝住了好幾秒，像是某條記憶被突然撕開了縫隙。

　　「……維克托？」他低聲說，語氣裡帶著無法相信的停頓。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他是那個……跟著我們一起進羅茵村的教授。」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像是在翻出一段不願碰觸的回憶。「也是……親眼看到莉莉絲死去的人。」

　　我知道。

　　我記得那之後他消沉了很久，幾乎從整個圈子裡消失。他再也沒參與過任何公開研究，甚至連校務也逐漸交接了出去。後來，我們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在市區的住處被人發現時，身體已經僵硬了兩天。

　　「當時大家都說他是抑鬱……沒走出來。我也信了。」夏特喃喃地說，「我到現在都還覺得他是個值得尊敬的教授，真的。」

　　我看著他，一字不漏地聽完。

　　「我也是。」我說，語氣低了一些，「我現在也不想懷疑他。可如果那份資料真的是他動過的……那代表什麼？」

　　我頓了一下，望向遠方。

　　「代表他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替莉莉絲掩蓋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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