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魂千年 - 研究室裡的對話

新單位隱匿於山巒之後，一道又一道鐵門如城牆般關鎖，層層守衛、指紋與虹膜識別、隔音與無線干擾設施，連一聲咳嗽都無法洩露至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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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醫院，是牢籠。只是外殼覆上了「科學」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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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被轉送至此，身上所有金屬束縛皆未解除，四肢仍牢牢綁在醫療床上，儘管體面地稱為「安全管制床」。床邊機器不再嗶嗶作響，轉為靜默錄音、無聲掃描，仿佛這群白衣人不只是想研究他，更想「聽」懂他這具活的歷史遺骸會說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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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某個午後，那道無聲自動門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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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的是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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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穿醫師袍，也非警備人員，穿著一身深色西裝外套，裡面搭一件高領米色針織衫，捲髮挽起，顯露一雙清冷銳利的眼。她手中無文件，無儀器，甚至連手機都未攜帶，步伐穩定而有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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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坐在那張唯一的對談椅上，與他僅隔一桌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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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她開口，語氣平穩，「我叫蘇意芷，是這裡的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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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微微睜眼，目光如劍掃過她面孔，冷靜、警戒、不語。他不信她，這裡無一人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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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他，沒有與他爭奪眼神，也無意質問，僅僅緩緩吐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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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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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頭微挑，沉默片刻，道：「你們……終於肯承認朕之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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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浮出一抹幾不可察的笑，語氣未變：「我們不確定你到底是誰，也許你是穿越者，也許是冷凍保存後甦醒的實驗體，又或者……你真的是歷史上那位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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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哼一聲，「爾等無知之徒，焉能辨真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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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點頭，眼裡卻無嘲笑之意，反倒透著一種罕見的敬意，「但我知道一件事……你清楚自己是誰，並且，你的靈魂沒有崩壞。這很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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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沉默，不語。他從未與現代人有過真正「對話」的機會。這女子，語調從容，態度平等，既無蔑視，也無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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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來審問你，也不是來研究你，」她語氣低了些，「我只是想跟你談談。你在這裡，逃不了，也沒人信你。但如果你願意說，我想聽聽——你眼中的世界，你活過的時代，你為什麼……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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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手交握，靜靜等待，如朋友般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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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眼中微光一閃，那是一種深藏的寂靜動搖。他看著這女子，不像是在看實驗者，而是……千年來，第一次有人，坐下來，想聽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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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低一笑，聲音沙啞卻堅定，「那便聽著……朕，如何築起大秦，如何將六國盡數吞下，如何讓天地之間，只留朕一人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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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沒有插話，只安靜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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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這片沉沉的對談室裡，歷史與現代第一次，開始真正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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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最初並未太過動容。她聽過太多妄人自稱古人，也讀過無數歷史教科書裡關於秦始皇的一字一句。贏政口中那些征伐戰略、嬴氏血脈、焚書坑儒、築萬里長城……一開始，不過是條理分明、語氣莊嚴的老劇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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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著，冷靜如常，眉毛甚至沒有動過一下，只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下幾個關鍵詞，像是個理性專業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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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贏政接下來說的話，讓她的手，第一次停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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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以為焚書，是朕命人燒了百家書冊……錯。」他的聲音壓低，冷冽如秋水，「那批書，是封於秘庫的，藏於咸陽宮東廂，石室三重，銅鑄其門。朕令李斯分門別類，僅毀妄言詭道，存實用典籍。後來咸陽焚毀，非朕所命，是項羽縱火，焚了整座宮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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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眉心輕輕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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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說朕坑殺儒生？那一役，死者四百六十人。可那群人，非單純講經之士，皆為自封‘通神之師’，借星象之語煽動宮人，言朕命薄，天下將亂。朕召其辯證，他們多語詭詞、互相矛盾，實乃妖言惑眾之徒。朕寧信法家，也不容迷信蠱惑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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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時，目光不再是防備，也不是憤怒，而是——如同在殿上發號施令般的篤定，語句裡帶著千年的重。那不是模仿，也不是記憶力好，而是一種從骨子裡滲出的認知，一種「親歷」過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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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之亂非一日，朕不屠人以威，而是用人以制。燕人喜刺，楚人尚勇，齊好計，趙重兵。故朕遣王賁斷燕趙之氣，派李信擾楚，使內自亂。後以章邯襲魏韓，得其糧道，一舉定江山。你們書上寫的，不過三行，真正打下的，是三年，七千封血書，萬人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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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看著他，終於停下了筆。她不是一個輕易動搖的人，但此刻她知道，眼前這個人，說的不只是歷史——他在說「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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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細節——石室藏書、三重銅門、七千封血書……這些從未在任何史料、墓誌、殘簡裡出現過，也不是任何一位歷史學者、小說家、偽裝者能憑空編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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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靜片刻，問道：「……你記得這些，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你真的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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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望向她，目光如古井，毫無猶疑：「朕所經，豈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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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太久，眾人皆忘，但朕未忘。朝堂上的風，劍刃上的血，母后死時手心的溫度……朕，全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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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第一次沒有接話，她靜靜地看著這個被當作瘋子綁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覺得，這世上也許真有些事，是科學無法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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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手中筆記闔上，語氣前所未有地低緩：「那麼，贏政，若你願意，我想聽你說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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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裡微光一動，第一次，語氣裡有了一絲低沉而滄桑的溫意：「妳想聽……那朕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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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千年帝魂，靜靜開口。

說他不願被記得的事，說他被誤解的選擇，也說他一生最深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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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登基那年，天下初定，六國雖平，民心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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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的聲音低沉而穩，彷彿在與過去的自己對話，又像是在對眼前這位沉默的女子證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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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用丈，齊地用步，燕人量米用升，韓地用斗，一匹布在趙賣是二錢，到魏卻要五錢。若不統一幣制、度量衡，則貿易無常、民生無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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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像是在被千年風沙遮蔽後終於露出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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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朕為何要統一車軌嗎？」他望向蘇意芷，語調緩下來，「六國道路各異，齊轅不同，車不能通，商旅寸步難行。朕命工匠鑄新軌，制轍四尺六寸，從咸陽至邊疆皆一軌通行。百姓行商不必再換車，軍糧調度也得以迅捷。這，才是強國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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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語不快，字句之間卻無一虛浮，每一語彷彿都背負著山河與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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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一文字，是為溝通。語言不同，令難行；法不一，民難安。朕命李斯創小篆，通用天下，不為炫麗，只為萬民能識，能學，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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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靜靜地聽著，手掌緩緩握緊，她曾聽說他是暴君，是焚書坑儒的昏主，是勞民傷財的大建工程者，是恐懼死亡而苦求仙丹的自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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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坐在她面前這個人，不談長生，不言權勢，只一語一句地說著車軌、量米、貨幣、筆墨……說的，竟是便利百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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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不是暴君的語言。」她終於輕聲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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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轉過頭看她，眼中閃過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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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他緩緩吐出這兩個字，聲音中帶著千年的淡然與諷刺，「世人只記朕築萬里長城，卻不記匈奴連年犯邊；只記朕役百萬民工，卻不問彼時內亂連年，饑荒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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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聲說道：「朕未曾否認，朕狠，朕冷，朕有時殺伐果斷。但若不如此，江山何來？六國諸侯誰服？百姓如何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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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那片白牆，彷彿穿透過它，看到過去那一張張民間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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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築制度，是為萬世。若此生得罪天下，換百世太平，朕，願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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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望著他，不知不覺間，心中某處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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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他，不是她認識的歷史。

不是書裡那個高坐龍椅的帝王，而是……一個真正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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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肩負天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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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覺得——若這真是秦始皇，那麼，歷史……錯得太離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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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說到一半，語聲猶帶未盡的銳氣，蘇意芷卻緩緩舉起手，像是在歷史奔騰中輕輕落下一記止聲的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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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定定地望著他，那雙總是透著分析與計算的眼，如今只剩一層安靜如水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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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她輕聲開口，語調沒有半分戲謔，也無一絲矯情，「你是贏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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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愣，眼中閃過短暫的詫異，那是千年未曾有人肯認他真名的震動。他以為她會迴避、嘲弄，會像所有人一樣，將他當作一段傳說的殘響，可她竟如此坦然地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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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已不再是那位始皇帝。」她的聲音轉柔，帶著一種溫和而堅定的現實，「或者說，那只是你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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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口袋中抽出一部手機，滑開圖片，遞到他面前，上面是一張歷代朝代的年表，從秦至今，千餘朝代如浪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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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胡亥繼位，權臣趙高亂政，民間起義四起，陳勝、吳廣、劉邦、項羽……你締造的大秦，在你死後，僅存十五年。」她說這話時，語氣極輕，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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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身體微震，那雙古老的眼中閃過一道碎光，像一柄千年未折的劍，忽然斷裂一角。他張了張口，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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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蘇意芷低聲回答，「你的心血、你的制度、你的努力，在你駕崩後就土崩瓦解。歷史上記錄，你為求永生服丹而亡，朝政崩解，天下再度群雄割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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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那螢幕上——那些他未曾見過的朝代，一個又一個的改朝換代，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無數帝王登基，無數王朝興滅。他建立的秩序，不過成了歷史長河中的一道瞬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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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多年。」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與時光對峙，「朕……竟真的，錯過了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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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語氣裡，有震驚，有困惑，有怔忡，更有一種深沉的空洞感——那是所有曾經站在巔峰之人，在失去世界後，才會明白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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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他，任由沉默蔓延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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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贏政抬起頭，眼中再無盛氣，只有一種看透千年的落寞與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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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以為自己能留住天下……殊不知，連‘朕’這個字，也早為世人所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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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像一縷古風，在這白牆密室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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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的眼神收斂了光，那種霸道與自信，似在蘇意芷的話語與螢幕的歷史年表前，緩緩褪去。他久久沉默，忽然像自語，又像在陳述一個千年未曾說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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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原本……是要讓扶蘇繼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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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語氣裡沒有遺憾，卻帶著深深的疲憊，像是他一直牢牢守著的一枚印信，終於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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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抬起眼，輕聲問：「扶蘇……是你的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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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點頭，神情竟有一絲近乎父親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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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性情仁厚，讀書識法，雖不似朕果決，卻能持重安民。朕在世時，令其監軍邊地，歷練兵政，是為太子之實。朕知，天下初定，民未能安，若再以鐵血繼政，終將激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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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到這裡，聲音頓了，眉間緩緩聚起一抹隱忍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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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那亂臣賊子，挾朕死訊不發，偽詔命扶蘇自盡，立胡亥為帝！扶蘇……竟聽信詔令，自刎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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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嘴角微顫，「朕死後，不該這樣……不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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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不像帝王，也不像神祇，只像一個父親，一個為兒失策、為國失手的父親。千年塵封的悲劇，忽然在語言中碎裂，帶著一種無可挽回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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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扶蘇繼位……大秦未必亡。」他低聲說道，像是在和自己和解，又像是在向萬世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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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沒有插話，只靜靜地坐著。她忽然覺得，這並不只是歷史的錯位，而是——一個活著的靈魂，終於面對了自己的「過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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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聲道：「那你現在……會怎麼看待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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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睜開眼，望著那一室冰白的牆。他緩緩吐氣，如同吐出沉封千年的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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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曾築一國萬世，如今只餘一魂千年。既然扶蘇已不在，天下早改……那朕，也許，是時候重新想一想，這一次，該如何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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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的視線仍停留在白牆上，那片牆像一面照不出影的銅鏡，映不出帝王的威儀，也藏不住他心中那道翻湧的暗流。他沉默不語，彷彿仍在那千年的廢墟之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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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忽然站起身，走到他床邊，動作不急不緩，神情平靜，語氣卻比以往多了一層溫柔——那不是對研究對象的溫柔，而是對一個人，一個曾經失去所有、如今一無所有之人的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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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願意，放下‘朕’這個字，」她一字一頓地說，「願意放下過去的皇權、尊榮、萬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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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像是給他留餘地，又像是在斟酌那句最真實的話：「我願意，對所有人說你是普通人，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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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回過頭，眼神幽深如井，沒有怒，沒有笑，只有靜靜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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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蘇意芷微微彎下身，與他平視，「你可以跟我回家。我教你怎麼使用手機、怎麼刷卡搭車、怎麼煮飯、怎麼過日子……一點一點，慢慢來。你不需要再征服這個世界，只要學著生活在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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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極輕，但落在贏政心裡，卻像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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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長久地望著她，像是在看一條從未見過的路，一條無需征戰、無需廝殺，卻也無法輕易踏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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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聲音低啞開口：「妳不懼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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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笑了，眼神中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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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你曾是始皇帝，

但我更想認識——現在這個，願意放下劍與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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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看著她，忽然覺得那束縛他的不是這條病床，而是千年的「朕」字。那字太重，重得他背了一生，也背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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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鬆開手，會不會……他也能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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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不為萬民，不為千秋，只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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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低頭凝視自己被束縛的手腕，手背上靜脈微突，雖無衰老之跡，卻藏著千年的滄桑。那曾握過權柄、執過劍的手，如今被細細的布帶綁住，不能動，也不敢輕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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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地沉思著蘇意芷剛才所說的話——拋下「朕」，拋下榮光，重新學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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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他而言，何異於讓一座山低頭，讓江河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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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思緒縈繞，蘇意芷的聲音又一次輕輕響起，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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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年你有統一群雄的能力，又怎會擔心沒有適應現代的能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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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落下那瞬間，他的心神一震，像是被一劍點中氣海，胸腔隱隱激起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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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眼神緊緊望著她，那是一種被觸及深處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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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譏諷他，不覺得他荒謬，反而……信他，信他的決斷、信他的毅力，信那個能將六國盡歸的男人，也能學會手機、超商、電梯與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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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信任，陌生又震撼，像在萬丈深淵裡，忽然有人拋來一束繩索，不強拉，只輕輕說：「你若願爬，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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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默良久，喉嚨滾動，終於，聲音低啞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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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是不能學，只是未曾想過，要為自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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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他忽然笑了，那笑淡得近乎自嘲，又透著一絲解脫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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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得對。朕若能定天下，自也該能……習這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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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不語，只是站起來，伸出手，指尖微曲，像在邀請一個初學步行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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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贏政。先從刷牙開始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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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她的手，千年未伸出過的那隻手，終於微微抬起，落在她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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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不是始皇，不是帝魂，

只是贏政，一個即將開始新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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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歷史裡的幽靈，也不是被困在玻璃罐裡的樣本了。」蘇意芷拿著一份嶄新的證件，輕輕放到贏政手中，那上頭的名字，是她一筆一劃填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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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贏政，男，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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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凝視著那張小小的證件卡，照片裡的自己穿著普通的襯衫，頭髮被她打理過，神情仍有幾分凌厲，但不再是冷石墓牆中那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孤傲。這名字，是過往的延續，又是一種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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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是我替你選的姓氏。」蘇意芷輕聲解釋，「這樣比較不會引人注意。贏政，還是留著，你本就不需要放棄那個名字，只是……換個方式活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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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輕撫證件邊緣，字體的觸感如此真實，彷彿命運之線終於在混沌中找到出口。他嘴角微微勾起，沒有太明顯的情緒起伏，但那眉心緊繃的孤傲與警戒，卻緩緩鬆開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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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他低聲重複了一遍，語氣中混雜著難以言明的諷刺與嘆息，「朕……不，是我，早已三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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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只是數字，」蘇意芷嘴角一笑，語氣輕快起來，「重點是你現在有身分證、有健保、有手機、有悠遊卡，還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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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意誇張地拉長語尾：「還有我這個導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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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抬眼看她，眼裡第一次浮現一種輕微的、近乎溫柔的光。「導師……妳可知，過去我之師者，不過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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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加我一個。」她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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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再說話，只輕輕收好那張證件，把它像一封詔書般莊重地放入胸前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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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陳贏政，正式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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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征戰，不為稱王，

只為學會呼吸、說話、搭車、洗衣、刷牙……以及與人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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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戰場，不再是六國列強，而是這個喧囂而冷漠、繁華又孤單的現代。

而他，願意嘗試——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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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芷站在研究中心的簡報室裡，面前是幾位穿著白袍的高階專家與來自「上層單位」的冷面代表。空氣凝重，所有人都盯著她桌上那一疊報告——關於那名「特殊個體」的所有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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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情鎮定，語氣一貫清晰流暢，卻有種說不出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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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是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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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研究員相視，皺眉欲言，她卻已接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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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們目前的所有醫學與心理評估，他的身體雖有些異常特徵，但並不構成科學突破或人類演化上的實證依據。他的語言錯亂、歷史錯置與自我認知混淆，更符合一種特殊的精神性創傷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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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她看向那位來自上層的西裝男士，「他曾經相信自己是秦始皇，那段記憶或許源自某種文化創傷投射，但已穩定下來，現在只是個剛恢復正常思維、需要社會適應輔導的普通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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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層男子冷冷道：「你確定這不是什麼深藏的秘密計劃產物？他的細胞老化率、語言能力、記憶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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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交叉比對過所有可能的基因庫，並進行長期觀察。」她語氣堅定，「我們該做的都做了，也排除了他成為任何科技機密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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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推回那疊報告，語氣平淡卻帶著終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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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目前結果，我建議結案，轉入一般社福單位，由我個人暫時照護與輔導他的適應階段。他已改名登記為『陳贏政』，有合法身分，也無任何傷害傾向，不具威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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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內沉默片刻，終於，有人輕聲道：「……既然是普通人，那就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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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裝男士緩緩起身，瞥了她一眼，「我們會觀察一段時間，若再有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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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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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束，眾人魚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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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蘇意芷一人坐在燈光下，將那份資料一頁頁收回封套，眼神淡然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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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聲喃喃：「你不是普通人，但這世界不值得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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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合上資料袋，走出那棟建築時，陽光灑落臉龐，照得她目光溫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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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守住的不是一個秘密。

而是一個靈魂，得以從帝王的陰影中，重新學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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