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酒園 - 細雨微光

第三章｜細雨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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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暖的時候，我開始動念買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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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英國春天特別可愛，它其實依然陰鬱、反覆無常，而是住久了租屋，才發現人到某個年紀，會突然渴望一扇真正屬於自己的窗，一道能放自己選窗簾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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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決定要買？」John聽到消息那天，眼睛亮了一下，「終於肯定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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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語氣平淡：「總不能一直當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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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什麼類型的？」他已經開始在手機上滑Rightm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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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小的就好，一房或studio也行。我又不是一家幾口。」我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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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不等於差，」他抬頭看我，「但記住，太舊的不要買，隔熱差，冬天暖氣費會嚇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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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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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聳肩：「地稅多一級，還有不少隱藏費用。新發展區感覺光鮮，其實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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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要怎麼辦？」我笑，「住進中世紀遺址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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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你留意幾個區，有些六、七十年代的平房，其實保養得好又便宜。」他語氣像在談天氣，但我聽得出來，他是真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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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他就傳來三個物業連結，加上自己標註的評語：「這個位置近巴士站，冬天容易打傘但不積水」、「這個可以再議價，樓下鄰居是退休老師，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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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了時間去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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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間在Corstorphine，屋主是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牆上掛滿毛線編織物，地毯軟得像沼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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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房子有點像……」我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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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阿婆的朋友家？」John接上，兩人同時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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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間在Leith，建築物是紅磚復古風，單位雖小，廚房卻出奇地寬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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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怎麼樣？」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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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錯。」我說，「至少能放下一張正常的床，而不是疊在衣櫃上的床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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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房那天回到我家門口，我說：「今晚你留下來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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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有點驚訝，「你……會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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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白眼：「你對我到底有多少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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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我只是，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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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餐桌前，雙手緊扣，看起來不像等開飯，更像等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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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煮了一鍋雜菜湯，配一份煎三文魚。他吃得很慢，每咬一口都像在權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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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對這條魚有意見？」我終於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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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張搖頭：「不是，魚很好……我只是……有點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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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眉：「緊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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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閃躲，像個偷看考卷的中學生：「就是……跟你單獨吃飯，好像，蠻正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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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沉默了幾秒，氣氛不尷尬，只是……好像不小心走進一場我們誰也沒彩排過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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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頭裝作專心收拾碗碟，心裡卻泛起一絲熟悉又陌生的微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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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滑過，又到了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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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決定舉辦報佳音活動，開著小Van，載著大家到購物中心大堂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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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飄著微雨，大家穿上紅圍巾和毛帽，提著歌詞單，擠在車廂裡，有人練歌，有人偷吃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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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購物中心，暖氣開得足，空氣裡有點薑餅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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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在大堂正中唱《平安夜》、《馬槽裡的嬰孩》，最後是《主愛真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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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後，忽然我聽見身邊的John換了首旋律，是那首《我願為你走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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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不大，但格外清晰。我看向他，他望著我，眼神像是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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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他忽然低聲說：「Cecilia，其實……我喜歡你，從很早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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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凝住三秒。我忘了自己還拿著歌譜，手指緊了又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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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笑，卻又怕笑出聲會把什麼弄破，只輕輕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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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唱得……還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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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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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拒絕，也沒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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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我已經給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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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夜回到家，我掛上那條還殘留著薑餅味的圍巾，坐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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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燈映在玻璃上，像幾顆不敢靠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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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城市終於不再只屬於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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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也終於找到一盞燈火，照進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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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在春天尾聲找到的，天氣不冷不熱，陽光偶爾撥開雲層，灑落一地溫柔。這是座位於城西的雙房單位，前後都有窗，樓下是個小花園，鄰居安靜且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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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鎖匙那天，我一打開門，就喜歡上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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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是白的，地板是木的，光線從東面大窗斜斜照進來，甚至連廚房都不是我想像中的幽暗角落。這房子，有一種乾淨的靜默，彷彿也在等我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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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對阿John說：「這地方……比我在香港的那間‘蝸居’起碼大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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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門邊點頭：「在香港這樣的空間，可能要一輩子供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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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是還得供貸款？」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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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碼子不同。」他說，語氣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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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話，只輕輕合上門，像是在為自己合上一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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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星期，我們開始「入伙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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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John幾乎成了我名副其實的「室內顧問」，從選油漆顏色到量牆紙尺寸，每一個細節他都不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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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牆，我建議用灰白混米色，比純白耐看，而且光線下不會黃。」他一邊量尺，一邊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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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一旁撕膠紙，裝作認真地點頭：「是的！設計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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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們為了到底沙發該靠窗還是靠牆爭論了整整一下午，最終他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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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贏一次，不代表你永遠對。」他邊搬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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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我只要今天贏就好。」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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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在地板上拼裝書櫃，吃掉三盒傢俬舖買來的肉丸，還一起把那盞難裝的吊燈安上天花板。燈一亮的瞬間，我回頭看他，他站在我身後，也正好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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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在這樣的時刻靜靜地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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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某一個主日下午，敬拜剛完，Andy牧師走到講台前，語氣一向簡潔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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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姊妹，我有個重要消息，我們的教會，將在半年內申請註冊為正式的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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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內一陣小小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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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看阿John，他的眼神跟我一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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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代表我們不再只是借地聚會的一群流浪人，而是被承認、有名字、有根的教會。」Andy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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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後，我們幾個留下來聽他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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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區會需要準備章程、遴選委員、籌備財務和登記工作。會是一段不容易的旅程，但也是我們信仰群體的一個見證。」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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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神閃動，抬手：「牧師，我想參與籌備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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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y點點頭：「你願意，我們非常歡迎。教會就是靠願意多走一步的人，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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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禮堂時，阿John拍拍我肩膀：「你真的想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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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是我們的教會。我們可以一起做點事，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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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見你這麼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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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側頭笑：「在香港，我沒有這種機會。這裡，是一張白紙，我可以畫任何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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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像是重新認識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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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正一起走進一段未知，但令人雀躍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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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戀愛的開始，不是婚禮的籌備，不是任何一個傳統意義的浪漫劇情，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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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一間教會，一段日子，逐步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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