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2）第九章，破誓者

轟——！

潮水狂暴地撞擊著沿岸，聲音宛如海獸怒吼。

即使是在深藏海底的地下室，也能感受到那悸動與震顫，如同整個世界正在傾斜。

「……真理！快醒醒！」

死亡跪伏在地，緊握著少女冰冷的指尖。

她的聲音顫抖，不清楚少女為何倒下，也不明白她的狀況如何。

「老婆婆！」

死亡猛地轉頭，藍色瞳眸怒視著那道還未全然敞開的門扉，

「請您立刻離開這裡！現在，馬上！」

門後傳來遲疑的腳步聲。

「好……好的……？」

蒼老的聲線裹著驚惶與猶豫。

（不行……潮水的脈動越來越近了。）

她閉了閉眼，空氣中鹽分濃重刺鼻。

牆壁微顫，潮濕的海痕像活物般蠕動，緩慢、卻確實地向她們所在的角落逼近。

地面開始滲水，那些海蝕的痕跡正在吞噬這個地下之所。

「可惡……！」

她咬牙低吼。

雖說這裡本就是危險的——但不該這麼快！

她俯下身，額頭貼近少女的臉龐。

「真理……」

她聲音低了下來，確認著對方的呼吸，

「呼吸很微弱……」

潮聲如雷，磚瓦石材忽然傳出劇烈的拍打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已經從水裡，爬了上來。

「嘖……！」

可隨著潮水再一次拍擊破敗的石牆，死亡知道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便不知道真理會不會因為此舉而受傷，但她也只能放手一搏。

「抱歉啦，真理。接下來——可能會難受一會兒。」

她將少女癱軟無力的身軀抱起，迅速朝著濕滑的階梯奔去。

唰——

在無光的暗處，海水是顯得如此可怖，它們翻騰著、湧動著，將階梯一階一階的吞沒。

海蝕也像是擁有意識一般，在牆面上蔓延開來，彷彿像是深藍色的血管，在石磚上不停顫抖。

（它們越來越快了！）

死亡咬咬牙，棕褐色的長髮飄逸出塵，在被吞沒的樓梯之上與時間比賽。

（快點……！再快點！）

「小姑娘！這裡！」

老婦人的聲音恰到好處的響起，她背後的光明就像她伸出的手一樣，皆為女人的希望。

「好！」

死亡伸長手臂，想要握緊那雙手腕。

可就在她即將觸碰那雙手的瞬間，就像是命運之神與她開的玩笑一樣，她看見的顏色，是那麼鮮豔，在視野之中噴灑而出。

然後，老婦人的身影也向著她傾倒。

「……！？」

「破誓者——我們，來了。」

深海的使徒露出惡意的微笑，他胸前的鼓膜隨著嗤笑，愉快的拍動著。

噗嘰——

他將手掌抽出，那熾熱液體將死亡的視線遮掩，冰涼的海水也在同時沒過她的腳踝，女人的身體來不及反應，便向後倒去。

（不行，我……！）

「——還真是，夠狼狽的啊。」

一隻手將死亡推回階梯上，讓她站穩腳步。

「我好像醒的有點晚了，真是抱歉。」

不知何時，真理已經睜開了那深邃的紫色眼眸，正站在後方，扶穩她的身軀。

「謝謝。」

死亡終於回過神，趕忙蹲下身子，用老婦人染血的衣領，替她止住傷口。

看到到這一幕，深海的怪物立即揮出觸手，扭曲的肢體朝著她們鞭撻，不過被一旁的少女輕易接下。

「沒品的傢伙，沒看到別人在忙嗎，使徒？」

真理面無表情，但臉上的羽翼還是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流露出她的情緒。

「說說看，你這個海底的崽渣，你想要幹什麼？」

「嗯？你——是野獸嗎？不對，不像，你沒有那個氣味。」

觸手纏上使徒的手腕，類似於鼻子的器官抽動幾下，隨後低聲呢喃道。

「好奇怪，好奇怪，你明明就不是野獸。」

他語無倫次的樣子，就像是剛剛才學會說話的幼童，但很可惜，他並不像孩子那般和善。

海蝕的痕跡在使徒身上不停顫動，似乎是對她們兩人興致高昂。

「真理，你還好嗎？」

「嗯。多少是能站起來了。不用注意我，先解決這傢伙。」

少女回以她一個平靜的眼神，然後轉身望著那位使徒。

「你，該不會是因為我的舉動出現的吧？」

刀尖指著對方的脖頸間，緩慢的逼近。

「我？我因破誓的約定而來，奧古納那廝，已經，打破了契約。我不知道，這與妳有什麼關系，姐姐。」

使徒的鼓膜抖了抖，黏稠的液體順著他那不協調的四肢流下。然後面不改色的，用手掌握緊了面前刀刃。

而在口齒不清的話語中，唯有「奧古納」這個詞語是顯得那麼清楚。

「……」

真理瞇起眼睛，右臉上的羽翼晃了晃，但也只是促使她將刀柄握的更緊。

「你，曾經也是人類吧？」

死亡將老婦人安置好後，也來到了真理身邊，向那使徒提出疑問。

「——」

歡快的觸手終於停下了動作，沉默不語的盯著死亡的臉龐。

「奧古納……奧古納……討厭。我只是……想要回家。」

混濁的眼球像是發覺了什麼，轉動了幾圈。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海蝕的痕跡緩緩蠕動著。

但沒等他開口，一聲鐘鳴，響徹雲霄。

噹啷——！

「什麼！？」

死亡趕緊轉過頭，望著鐘聲敲響的地方，那座城邦也像是被這鐘聲撼動了。

無數海鳥飛騰而起，海風狂躁的吹襲四周，將她的長髮揚起，遮蔽了視線。

「啊啊，是狄戈爾大人！」

使徒發出一聲不清晰的嘶鳴聲，就像在歡呼，隨後便躍入海洋，消失的無影無蹤。

「怎麼回事？」

真理詫異的瞪大眼睛，鐘聲讓她那本就暈乎乎的腦袋，更加疼痛。

「這是庫庫姆的警鳴鐘！那是那些人們準備的，敵人來襲的信號！可是……為什麼會在這時候響起！？」

在高塔之下的探查，已經讓時間轉動到了清晨，但連露水都尚未消散，警示的鳴響便穿透耳膜。

「這表示那邊肯定出了什麼狀況……！」

「別急，先注意這裡。這位老婆婆看起來已經快要不行了。」

真理望著對方脖頸處滴落的血跡，嘆了口氣，那聲音不像不捨，更像命運的沉吟。

血液早已將衣領染透，顏色深得看不清原本的布料。老婦人那雙渙散的瞳孔裡，甚至映不出少女的臉龐。

「老婆婆！」

死亡終於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趕至她身旁。

「哎呀……咳、咳咳……小姑娘……我……會不會死啊？」

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氣中，死亡的鼻息幾乎無法忽略那股熟悉的氣味。

作為「死亡」，她自然明白，那把看不見的鐮刀，已在老婦人脖頸上悠悠搖曳。

她卻遲遲沒有說出口，沒有揭破那早已彼此心知肚明的真相。

「你快死了。」

——真理開口了。

簡單，冷酷，直指核心，沒有遺憾也沒有遲疑。那是赤裸的真相。

死亡的嘴角頓時垮了下來，有些惱怒地低聲道：

「真理！」

「怎麼？你身為死亡，難道看不出來嗎？」

紫色的眼睛無光，平靜地望著她。

沒有憐憫，也沒有譏諷。就像在例行陳述一則天氣報告。

死亡喉頭微動，

「我……」

她欲言又止，眼底卻壓不住悲傷。

「啊啊……聽起來，我好像……要死了呢。」

老婦人的聲音冷靜得出奇，像是在告解，又像是在撫慰眼前慌亂的孩子。

「不過……孩子，能不能告訴我，聖女她……」

「她在我這裡，您說的沒錯喔。」

死亡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扭曲又脆弱。

「聖女她，本來正獨自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們帶她上來了。你說對吧，真理？」

她將最後的希望拋給對方，只盼望那雙紫眸能說出一絲溫柔。

「……」

少女沉默了。沒有謊言，也沒有事實。

羽翼微顫，她的指尖幾乎要動了，眼眸深處浮起一瞬陰影，卻終究沒有張口。

「真理……」

死亡低喚，而老婦人卻輕輕笑了。

「原來是這樣嗎……？」

聲音低微，卻透著釋然。

「原來如此，但妳已經……做得很好了。真的。沒關係的，我現在可以自己……去找她。」

死亡一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已來不及。

「埃莉希婭啊……她的名字。」

那聲音輕如風，像落在耳邊的呢喃。

混濁的目光中沒有看到兩名女孩有些震撼的眼眸，而是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沒能救下她，但……也從未忘記過。她那麼溫柔……一定，會原諒我吧？」

她的目光開始失焦，卻依舊含著微笑。

「我只是……停留了太久。現在，該去見她了……」

「不行、不行的……妳不可以死……」

死亡的聲音輕微地顫抖，手指不停壓在那道幾乎噴涌而出的傷口上。

她早已歷經無數生離死別，但此刻，卻像個孩子般慌亂。

「小姑娘……」

老婦人勉力抬起手，虛弱地摸了摸死亡的臉頰，

「別這樣……哭起來，可就不好看了……」

真理沉默地站在一旁，注視著這一幕，紫色的眼眸中不帶一絲悲傷，卻也無法移開視線。

她不懂這種情感，只知道，死亡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脆弱。

而隨著最後一字落下，彷彿被風帶走。

她的呼吸漸漸稀薄，像光線逐寸暗淡，緩緩從這個世界靜靜消失。

眼看那溫熱的手心從強撐著的女人手裡逐漸落下，真理發出微弱的嘆息。

「她死了。」

「嗯……我知道。」

死亡柔和的替對方闔上雙眼，深邃的眼眸之中，藏著深深的痛楚。

「……你呢？你還好嗎？」

「我？死不了。而且哭喪著臉的人，有什麼資格來關心別人？」

她語氣輕快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卻沒能遮住眼底那點閃過的陰影。

「如果你整理好情緒了，那就走吧。我們還得去看看那些人類現在又玩出什麼花樣了。」

少女擺了擺手，轉身揚起斗篷，準備離去。

「……真理。你在地下室的時候突然昏過去了。告訴我，你怎麼了？」

死亡頓了頓，隨後抓住少女斗篷的一角，整個臉幾乎就要埋入衣袍。

「你……你發什麼瘋？」

「告訴我。」

黑暗尚未退去，真理的氣息仍浮沉不定。

死亡靜靜看著她，沒有靠近，卻彷彿能感受到她體內權能的漣漪尚未平息，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那是一種無奈的悲傷，像是無數年來沉積在她心底的痛。

「……我看到一些東西。」

少女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像是穿越荒蕪的沙礫。

「什麼東西？」

死亡問，語氣不帶壓迫，只是純粹的詢問。

她垂下眼睫，聲音近乎呢喃：

「過去……這座高塔之下，它留有過去的回音。記憶的殘痕。不是幻象，也不是預言，只是……真實曾經發生的事。」

她停頓了幾秒，像是在選擇用詞，然後緩慢道：

「聖女不是一代接一代換的……她們是同一個人。名字改了，身體改了，性格被重塑，但靈魂從來沒換過。」

她深吸一口氣，沒有理會女人的目光。

「你剛剛也聽到了，老婆婆剛才叫前任聖女的名字，也是埃莉希婭。」

「你的意思是……？」

死亡皺眉。

「你不傻吧？在我說出，這些魔力波動幾乎一致時，你明顯察覺到了什麼。」

真理苦笑一聲，羽翼隨著意識的疼痛悄悄顫抖。

「她被困在地牢裡，每一次重生都是從痛苦開始。記憶被剝離，人格被抹除，他們用權能將她洗得只剩下『信仰』。每一任聖女的『虔誠』都是計算出來的——這樣，人們才願意相信所謂奇蹟，不是嗎？」

真理說得平靜，像是念出某本古書的章節。沒有情緒，沒有怨懟。

「那名字——埃莉希婭，只是一個殼。他們把靈魂塞進殼裡，再掰斷她的翅膀，讓她笑著獻祭自己。」

死亡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真理也沒與她對視，視線始終落在手心，彷彿那裡還殘留著血跡。

她輕聲補了一句：

「這不是什麼特別的能力發動。我沒有對它做什麼。只是……這些記憶，剛好被我『看見』了。」

死亡靠近一步，眼神仍然溫柔，卻多了一絲細微的觀察：

「妳的語氣和平常不一樣……」

真理終於抬起頭，與她對視一瞬。

「那只是妳的錯覺。」

那語氣平穩，冷靜，卻在某個地方微微破碎。

死亡沒有再問，只是靜靜看著她背過身去的身影。

「走，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要是海水再一次襲來，你又要哭了。」

譏諷與腳步聲同時響起，少女的步伐沉穩且冷靜，死亡只好壓下心中所有不安，跟上她。

「我知道了。」

她的眼眸落在那落水的鳥兒身上，那位撕開真相與靈魂的破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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