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鈴鐺聲與沉重的腳步聲並時響起，莉恩拎著一大袋大腸麵線朝著吧檯內部走去，熟門熟路地從下方櫥櫃拿出白陶瓷碗和不鏽鋼湯匙開始進行分裝。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營……是你啊，小烏鴉，今天來的很早喔！」從廚房門口剛走出來的男人一手探進衣服下襬裡抓了幾下，以為有客人看到門口燈亮了就直接衝進來：「唉？你怎麼沒跟店家要塑膠碗和湯匙啊？大腸有多加一點嗎？」
「店裡就有餐具幹嘛不用？有跟老闆娘直接多買一份大腸了啦！不過沒有你要的塑化劑加料。」莉恩調侃回應，不過還是被班叔捕捉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別一副剛起床的大叔樣，到時候暗戀你的粉絲們可要在店家評價留下一星負評說廣告不實了。」
「你不懂～那可是古早味的標準吃法耶！再說我賣的可是祖傳祕方特調，這副皮相又不是重點。」雖是這麼說，班叔還是一手將半長的瀏海往後梳準備進入帥氣的店長模式。不過在開始工作之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先確認：「你的臉是怎麼回事？跟人打架了？」
原本僥倖對方看不到另一側臉頰的莉恩笑容逐漸僵硬。既然被身為長輩兼母親老朋友兼前監護人的班叔發現了，那她也不好意思再繼續隱埋下去：「就……半夜有人闖進來偷東西，已、已經報警了！班叔你不用擔心啦！」
「啊你怎麼沒有打給我？就算報警了，你一個女孩子住在外面遇到壞人，還是要跟長輩說一下啊！」班叔不顧莉恩雙手揮舞阻止，立刻走近想要檢查她的傷勢。他注意到紗布蓋住的範圍其實不大，可能對方拿了東西就想跑卻被莉恩死命阻止而發生拉扯：「安全第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錢就給對方拿去，生活費大不了我先幫你墊！唉……還好沒有弄傷你的眼睛。」
聞言，斗大的淚水直接掉落在香菜堆上，在油脂之間形成一個又一個透明泡泡。莉恩慌張地想拿湯匙把那一層給挖掉，卻被班叔輕輕拉著手臂示意她先坐下休息。抽了好幾張衛生紙，在啜泣與哽咽之中她終於吐出被偷走的，並不是金錢可以簡單衡量的東西。
「……居然是那本手工書。」班叔能理解這孩子會有如此反應，那是她小時候與母親一同製作的。自從母親因病去世後莉恩時不時還是會去翻閱、想要感受親人在上頭殘留下來的痕跡。
「警察說應該還是羅人所為，所以不太容易抓到。也勸我就算了，畢竟那些公司委託羅人偷創作品早就是公開的秘密，還提醒我繼續當奎艾特只是自找苦吃。」被淚水浸濕的衛生紙又被莉恩更加蹂躪於掌中，她睜大眼想要讓淚水留在眼眶中卻徒勞無功：「他們要拿去當資料餵怎樣的……我無所謂。只要之後把東西還給我就好，把東西還來就好。」
一旁的班叔繃緊下顎，雖然他不贊同就這麼算了，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轉身從酒櫃上挑了幾樣基酒和材料，沒多久一杯深紫如墨又隱約透著珠光的調酒便出現在莉恩面前：「知道你喜歡波本，不過這次來點不一樣的。它叫『小烏鴉的悲傷』，我敢打賭這之後將會是店內的熱銷酒款。」
「好爛的名字，你確定會吸引顧客嘗鮮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的莉恩邊擤鼻涕邊吐嘈，酒杯湊近鼻前並沒有出現預期的酒精刺鼻味，反而散發著水果與花蜜混合的甜香，直到入口後才感受到威士忌特有的韻味，「味道好特別，話說這名字不是我的綽號嗎？還有為什麼你老是叫我小烏鴉啊？」
「嗯？你忘了嗎？」班叔開始吃著快糊掉的大腸麵線邊解釋：「有一次我幫你媽媽去學校接你下課。你哭哭啼啼跟我說，你之前跟我講的故事真的發生了，結果你同學們都罵你是烏鴉嘴和不跟你玩。我仔細想想，覺得你確實是隻可愛又漂亮的小烏鴉，沒想到你居然哭得更兇了。」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被硬生生翻出來的黑歷史讓莉恩只能苦笑，即使當時班叔解釋說烏鴉是五彩繽紛的鳥類，也沒辦法讓小時候的她感覺好點：「現在想起來……班叔你都沒有變老耶！從我幼稚園到現在你都是這張臉，一點皺紋也沒有。」
「哦？看來我保養的不錯嘛，哼哼！想知道我用哪家保養品嗎？不告訴你～」驕傲地摸了摸還帶著鬍渣的下巴，班叔直接忽視莉恩對他翻白眼：「你也沒變啊！除了繼承到你媽媽的娃娃臉基因以外，愛天馬行空的小腦袋變成了大腦袋而已。」
天馬行空嗎？莉恩的視線又回到酒杯上，小時候再怎樣愛幻想，也都沒有想到未來會變成這樣。捷諾安提夫語言模型因獨特優勢而被大眾熱愛和廣泛使用，然而才短短幾年過去，人們察覺到網路上的東西已經有超過八成的相似程度。
自此之後抒發情感的行為被刻意掛上標價牌，在外頭繪畫或是寫作都變成不敢再奢想的過去。以前能隨心所欲地創作和跟其他人們交流分享，現在為了不要被虎視眈眈的羅人和科技公司搶走，大家都想盡辦法保護或隱藏自己的創作品。甚至有些人不敢再寫下、畫下、創作出任何內心所見。
像她這樣還願意繼續創作的人被稱為奎艾特，是人們口中的傻子和叛逆者。
「懷念吧？那個多采多姿的世界。」看穿突然沉默不語的女孩，班叔也只能苦澀微笑感慨：「會懷念很正常，畢竟創作是人類的精神產物，如同各種香料一樣帶給這世界更多層次的變化，少了這些當然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唉！剛剛我的眼淚掉到麵裡，很髒了不要吃！」思緒飄遠的莉恩看到少了一半的大腸麵線才反應過來。她試圖阻止但班叔堅持要繼續吃完，說什麼不要浪費食物和開玩笑表示加料後更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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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輕鬆打鬧後，距離酒吧開始營業還有一點時間。班叔收拾好碗盤便繼續忙碌，心情稍微平復下來的莉恩則打開平板搜尋即時新聞。她想要看看近期警方對羅人緝捕的案件有沒有任何進展。
一則新聞標題立刻吸引她的手指點擊。某幾家知名開發捷諾安提夫語言模型的科技公司發生嚴重又離奇的火災事件。機房裡硬體等設備逐漸熔解從而導致一系列的爆炸意外，這過熱程度超出工程師們的預期。
此時畫面突然出現插播，但看起來不像新聞台棚內的操作。因為還可以聽到工作人員交頭接耳、互相詢問怎麼回事的背景音。戴著黃帽兜和銀色反光面具的半身人影出現在全黑的畫面中。經變聲器處理過的聲音更是直接宣布機房熔解事件，是他給予大眾的「溫馨提醒」。
「各位一定無法理解為何那些機器會熔化，還請容我向大家進行簡單說明。我從那些被奪走的創作品中……挑選了十二件聖物，注入我特別開發的『布萊恩原體』。這些原體如大家所見，不只可以影響到軟體，也可以直接影響到硬體。」黃帽人伸出像是機器人般的尖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幾圈。
「這一次還只是小小的警告，親愛的研發者們，我知道你們替自己孕育出的『孩子』感到驕傲。但是，如果你們繼續放讓『孩子』隨便亂搶東西『吃』又不去『教育』的話，那就莫怪為何你們的『孩子』會變成完完全全的『殭屍』。」
他說的孩子，應該是指那些被開發出來的語言模型吧？不過黃帽人口中說的殭屍到底是什麼？難不成像什麼科幻電影和遊戲那樣，變成一種機械與肉體融合的殭屍？但仔細想想那應該算是生化武器才對。莉恩想起來小時候，有一系列她很喜歡的電子遊戲。雖然一開始說是要面對殭屍，長大後的她其實很清楚越後面幾代遇到的怪物，那些設定上應該要說是有機生物兵器才對。
「至於使用這些語言模型的人們，請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你認為只要簡單輸入幾個指令的背後，代表有多少人的心血被毫不留情地啃食殆盡？」
所以聽起來黃帽人應該不是什麼有著可怕想法的生物學家還是遺傳學家，應該還是位駭客。不過他刻意針對了捷諾安提夫語言模型……難道說是商業勁敵？還是同時具有奎艾特身分的駭客？
間隔不到幾秒黃色的身影消失，畫面裡攝影棚燈光逐步亮起，就像剛才只是突然停電了一下。現場人員雖然感到困惑，但也只能繼續播報新聞。
莉恩瞪大眼讚嘆，居然有這麼厲害的駭客能做到這種程度。她忍不住興奮地推理起可能是哪種新型的電腦病毒或是其他技術，已經很久沒有遇到能讓她如此感興趣又引發好奇心的事情了。
在莉恩喋喋不休分享各種猜想後看向噙著笑意的班叔，後者一邊雕刻冰球一邊望向她苦笑回應：「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懂這一塊，或許是更加神奇的方式吧？誰知道呢？」
或許剛哭完、喝了調酒又情緒異常亢奮的關係，莉恩猛然身體一晃。眨眨眼她看不到身旁酒吧的擺設，而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
「班叔？」莉恩邊喊邊四處摸索，她還可以摸到屁股下的高腳椅，難道酒吧也停電了？她沒有得到班叔的回應，反而是剛才在新聞上看到的黃帽人向自己走近。那身黃在沒有光源之下卻清楚可見，莉恩下意識往後退卻直接撞到東西，手的觸感讓她不敢相信剛才的高腳椅變成一面牆壁。
老天，她有那麼醉嗎？
瞬間四周又變成刺眼的白，好不容易適應光線後，莉恩才看到自己與黃帽人站在一間純白色的房間。宛如電影中的高科技實驗室，還有幾個身穿亮黃色防護服的人影圍著他們。即使看不到那些黑色面罩下的表情，莉恩依舊被他們盯得很不自在。
順著黃帽人舉起手的方向看去，房間中央有一座透明的玻璃牢籠，裡頭有三隻……類人型物體？不過它們正在互相啃食對方外露的腦袋，而腦袋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生長。然後很快地又被彼此啃食，緊接著又再生長、又被啃食。
「會害怕嗎？」電子音伴隨關切的語調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莉恩搖搖頭，還好她經歷過那個充滿各類殭屍元素的數位時代，「看著這些，你感覺到什麼？」
莉恩聞言愣住，確實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裡浮現，正想開口描述時卻被黃帽人輕輕按住嘴唇。唇上的觸感讓莉恩的眼球往下轉動，進入視野的並非人類的手指而是柔軟又帶有特殊香氣的觸手。倒抽一口氣的剎那，她的視野又恢復於全黑之中，不過依然可以看到黃帽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我讀過你的手工書，所以希望你能協助創作出第十三個聖物。做為報酬，我會幫你拿回珍視之物。」莉恩的疑問直接寫在臉上，所以黃帽人繼續接著解釋：「你的能力搭配上布萊恩原體，能成為人們所想不到、卻又深根於他們意識之中的銀輝。」
雖然聽的不是很懂黃帽人想表達的，不過莉恩欲言又止。她想拿回母女二人的回憶沒錯，同時也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協助對方做出什麼可怕的事。目前還推測不出來黃帽人具體要怎麼做，聽起來是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把布萊恩原體給傳播出去。
可能是在自己的作品上動手腳？或是變成一種載體？還是利用透明墨水印製上能干擾模型運算的圖案？莉恩忍不住繼續猜想，就算她喝醉了，她的大腦思路依然還是異常活躍地運作著。
「通常我不干涉人類的行為，這次會出手……是為了警惕那些漠視問題的研發者以及濫用工具的使用者。」機械音與回音混雜而成的輕笑鑽進耳裡引起惱人的癢意，銀色面具如同一面鏡子反射著那張困惑、害怕與警戒的混合物。「我很喜歡人類，渺小的身軀和腦袋總能產出令人回味無窮的香氣。所以當人類越來越少，而殭屍越來越多時……我非常、非常地介意。」
是她聽錯了嗎？總感覺對方在語尾時的聲音像是在咬牙切齒。
撓著後頸，莉恩心想以現在來看算是成功引起眾人注意了。畢竟能駭入語言模型、甚至是熔解硬體這麼直接又強硬的「提醒」，要人忽視和不引起各大媒體和社群討論都難。黃帽人似乎能直接聽到她的心聲，表明他已經看見未來，那些人會以為只是某種程式病毒或駭客技術而忽視他的警告。
「唉？難道不……？」話音又被黃帽人立刻輕壓住唇阻止，這一次是人類的手指。從指關節和骨架來看應該是成年男性的手，依然帶著那特殊香氣。他將一塊扁平狀硬物輕輕塞進莉恩發汗的掌心中，充滿語調的電子音逐漸模糊不清。
「不用刻意去想該怎麼做，只要你繼續創作、一直創作，各類型都好、被羅人竊取走也沒關係。因為在這些作品中，總有其一會成為第十三個聖物。」
看來對方壓根沒打算給自己選擇權，莉恩才剛看清楚手中的東西時，下一秒她又陷入黑暗的懷抱之中。酸痛感是最先從朦朧意識中浮現出來的，慢慢移動四肢後莉恩發現自己原來趴在吧檯上睡著了。背上正蓋著班叔的外套，上頭還有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
「醒啦？睡到流口水的小烏鴉。」換好店長制服的班叔出聲挖苦，莉恩點亮平板看到上頭的時間立刻皺起眉頭。平常這種時候店內早就人滿為患，就算平日也會有好幾組客人來消費，然而現在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看你很累就先沒叫醒你，所以延後營業啦！不然到時候有客人投訴，說什麼我讓員工光明正大地打瞌睡呢。」
莉恩嘟噥著反駁班叔的調侃，揉著眼睛起身想要去把牌子翻到另一面顯示營業中時，眼角的異樣感讓她頓時駐足在原地。沒有刺痛的感覺，不只紗布消失了，就連傷口也是。轉頭藉由櫃子上用來裝飾的金屬瓶表面反射再三確認，她不可置信地嚷著傷口居然不見了。
「蛤？什麼傷口？你受傷了嗎？」看到班叔對自己投以疑惑的眼神，一縷涼意爬上莉恩的心頭與掌心，這時她才發現更早之前被羅人偷走的作品就握在自己手裡。
特殊的複合式材料與無法被仿製的手工製紋路，都證明確實是同一條項鍊沒錯。那是在手工書之前就被羅人偷走的創作品，也是她做給自己的護身符。莉恩還記得在夢裡黃帽人確實把它交給自己，應該說是還給自己。
「怎麼一臉驚恐的樣子？你剛才做惡夢哦？」班叔調侃笑著繼續擦酒杯，望向似乎還沒睡醒的養女呆站在原地，「是什麼樣的夢啊？難得會讓你這個對恐怖電影和遊戲都免疫的傢伙露出這樣的表情，超令人好奇的！」
如夢似幻的真實讓莉恩的聲音卡在喉頭，班叔見她難得這麼不安的表情，也意識到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放下擦拭到一半的酒杯來到莉恩身旁，溫柔地引導她另一隻手掌覆蓋在項鍊上。班叔用自己的雙手包裹住那微微發抖的小手，輕輕施力握了握像是要給予莉恩堅定的力量。
「我啊……很懷念你小時候，常常跟我說各種你想到和『看到』的故事呢。」班叔感慨道，略微失焦的眼神似乎在回味美好的過往，「那個時候的你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五彩斑斕的翅膀不停地拍動。我看著你飛向朦朧的雲層，在漸變的山巒間盤旋、自由自在地翱翔……那真的是非常地美味呢。」
莉恩感覺手腕癢癢的，餘光中有什麼東西攀了上來。細細的觸手看起來跟皮膚的顏色很像。順著往上看到觸手的另一端逐漸沒入班叔的手背中，本該是靜脈紋路的突起正在皮膚底下緩慢扭動。觸手輕輕壓住莉恩的手腕內側，後者透過反作力造成的物理回饋能感覺到自己的脈動。
一下、兩下……那韻律與班叔手背上觸手的蠕動相互輝映。
盡管軟綿綿的觸感有些奇怪，不過莉恩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因為跟班叔的手一樣都很溫暖。這時她意識到夢裡那個特殊香氣，與酒杯中殘留的甜香是一樣的，與外套上的氣息是一樣的。看著在人生不同階段中樣子不曾改變過的班叔，那溫柔的微笑與眼神始終如一地支持、鼓勵著自己。
「所以啊，不用畏懼那些殭屍，就張開你的翅膀繼續飛翔吧……我可愛又漂亮的小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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