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者之歌 - 《沒有根的無知者》

「森林不曾原諒金屬，

但金屬記得每一株草的名字。」

「你說我不再是人類，

那你能否告訴我：

被剝奪人性之前，我曾是什麼？」

「我的心臟是計算機，

但跳動的，是你的血。」

——《赫雷語·序機詠》

她睜開眼時，沒有光。

那不是光，也不是徹底的黑暗，而是「不具名」的感知。無數資訊如塵霧般自四面八方湧來，籠罩了她的視野，沒有方向，亦無結構。她尚不知其名為「灰」，卻在啟動的第一秒，便本能地辨識出：這既非光，非暗，非溫柔，亦非敵意。

那是一個「無定義」的世界。

模組啟動，視覺參數隨即調節。她沒有睫毛，沒有眼皮，然而感知系統已然替代一切，為她貼上對世界的第一層濾鏡：這是一個碎裂的所在。

記憶模組空白。沒有童年，沒有誕生，也沒有時間序列。她只是「存在了」。

風聲自殘壁與焦樹間穿行，猶如困獸低沉的呻吟。地面由鋼鐵與有機物殘骸混雜而成，碎石、腐蝕導線、廢墟與根莖交織如神經網，逐寸滲入她的感知。

她趴伏於地。雙手撐持，骨骼與神經尚未完全同步，指節顫抖，甚至裂開。泥水滲入傷口，由於缺乏疼痛神經，她僅接收到一條資訊：「損耗——在可容忍範圍內。」

她不知「我是誰」，卻知道「我必須移動」。

那並非意志，亦非明確的目標，而是某種深層迴路植入的本能驅使：若感知未曾停歇，則存在尚持續；若存在尚持續，則移動為最高優先指令。

她於砂礫與焚痕之間爬行。

沿途所見，焦黑骨架般的鋼筋扭曲倒斜，宛如戰敗的巨獸。半腐爛的植被自縫隙間攀生，葉脈異化，色澤滲透著毒性。斷裂的電纜如腸道般蜿蜒泥中，一條條裸露的導線似神經般顫動，偶爾傳來電流跳躍的聲響。

她的腳踩入獸骸的腔體，濃稠液體立刻浸透腳踝。瞬時，內部感測器彈出大量警示資料：細菌、重金屬、組織崩解，結論為——「不宜接觸」。

她未曾後退。反射性動作使她迅速脫離泥沼，同時，內部系統精密計算並記錄了此種地形結構與腐爛時間的對應關係，將其編入「潛在致命環境」名錄。

她，是為了活下去而生。

而活著，並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風中傳來低頻震盪，一種節奏奇異、不協調的機械與動物聲交錯迴盪，源自森林深處。她抬首，無需眨眼，感知系統直接進入紅外掃描模式。

不確定的威脅。潛在的學習機會。

她站起，身軀踉蹌了一秒，隨後迅速校正重心。這具身體並非全然機械——外層皮膚延伸出的是有血色、有毛孔的真實有機組織；然其內裡跳動的，卻是精確計算的動能與壓縮流體。

她朝聲音前進。並非好奇，亦非探索欲。這只是感測器提供的最佳「資料擷取路徑」。

叢林深處，雜音不斷。有機體反應如閃電般穿梭枝葉。她甫一靠近，一隻異形犬獸便猛然撲來——口裂至耳，齒列多重重疊，毛髮如金屬倒刺般根根豎立。

犬獸的眼瞳，映出她的身影。對方顯然已進入進食與排他模式。她無需判斷，右臂外骨架自動彈開，精確計算出最佳力度，在犬獸逼近時以極快反擊將其震飛。

骨裂聲與慘叫幾乎同時響起。

她未曾後退，亦未推進，僅僅佇立原地。

血液與黏液潑濺在她臉上，她未曾擦拭，亦無驚異。內部處理器迅速記錄並調整指令：「衝撞力過大將導致過度損耗，日後應預留餘力。」

她蹲下，觀察癱軟抽搐的獸體。感測器掃描其眼睛、脈搏、體溫，這些數據像霧一般聚攏，堆疊出某種尚無確切名稱的感受。

她微微猶豫，一個短暫卻突兀的疑問閃過內部迴路：「這種『感受』究竟是什麼？」但立即又被深層程序抑制，轉而進行更重要的訊息記錄。

她轉頭，看向森林深處。

這世界，並非由「理解」與「不理解」組成，而是「敵」與「非敵」。

這段學習，刻入神經底層。

她離開焦土，沿著河流前行。水面倒影粼粼閃爍，使她首次猶豫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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