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策江湖第一部 - 第六章

第六章絕情峰之約

晨霧瀰漫，山風低語，柳譽獨自一人行走於破雲寨南方的石徑上。他身後的山谷已漸遠，耳邊不再有霍七的豪氣笑聲，也不再有竹千風每日清晨練劍的喊聲。五日的寧靜時光，如一場未醒的夢，而夢醒之際，他踏上的，卻是更深不可測的江湖。

踏入林中第三日，山路愈發狹窄，霧氣也愈發濃密。柳譽換了輕裝，只背了一口短刀與些許乾糧，步履堅實。他不喜多言，也不願他人涉險，此行一人，倒是清淨。

黃昏時分，他在峭壁前停了下來。

這裡，便是絕情峰的登道。

傳說此峰斷絕六路，只留一條「絕情梯」通往山頂，千階懸崖，一階生死。當年不少江湖人為求一術一劍，紛至沓來，卻多數折返或橫屍半途。

柳譽仰頭望去，只見雲層之上隱約可見一抹朱紅。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登梯。

起初還算平穩，但不多時風勢漸強，濕氣沿著石壁滲入鞋底，腳下一滑，便是一場隕命的險境。他咬牙撐住，憑藉西域搏術中對身形平衡的掌控，硬是避開數次驟風。

途中，石梯轉折處竟見一人斜坐於崖邊，披著破布僧衣，頭戴斗笠，似在曬魚干。

柳譽腳步一頓，那人卻似未察覺，只道：「年年都有人往上爬，年年都摔些下來。來的目的皆不相同，你是哪一種？」

「不摔的那一種。」柳譽語氣平淡，卻步步前行。

僧人輕笑，卻沒再多言，像是等著他摔下去，又像是某種試煉。

柳譽不再理他，一步步登至九百階。

此時，天色漸暮，雲霧散去半分，峰頂顯露出一道朱紅石門。門上掛著古樸匾額，字跡模糊，卻仍依稀可辨：

「絕情不問世，問心有幾真。」

忽然那僧人也登上石階，柳譽向他道:「你也不摔啊!老和尚!」

那僧人道:「老衲鬼僧，乃昔年金王屬下，來這是為了等有能力助金王......」

柳譽忽道:「助金王歸西的人。」道完他便將鬼僧踢了下去，速度之快，武功之絕，鬼僧連一聲也不能哼便摔了下去。

金王要反，對中原武林的人來說是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然而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段廢話。

柳譽站在原地，神情毫無波瀾。金王要反，還是真王要反，對他來說，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死的人，要死而已。

他轉身，望向那朱紅石門。

那兒早已站了一個人，柳譽咧著嘴笑了笑，他便是柳譽最輕的男人，他的義父，也是排名第四的西域大宗師，柳輸醜。

他也向柳譽咧嘴笑了笑，道：「來啦！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和范少年的......」他刻意加重語調，道：「絕情峰之約？」

柳譽尚未回答，柳輸醜便道：「剛才那臭和尚還沒死，你下手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柳譽道：「孩兒本就無殺他之意。」

柳輸醜四搔了搔頭，道：「下手，卻不殺，嗯，這又是何道理？」

柳譽搖了搖頭，他知道等會會發生什麼事，也只能怪那老僧現身的時機不對了。

果不其然，柳輸醜一飛身便跳到了鬼僧旁便，這可憐的和尚眼見魂便要歸西了，然而一旁忽地跳出五個人，一下子便將鬼僧劫走了。

柳輸醜大叫了一聲，接著拍拍自己胸脯，道：「嚇死我了，剛剛他們若向我施算暗的話，我不就要說再見了？不對不對，連再見也說不出來啊！」

柳譽笑了一聲，柳輸醜將暗算這二字說反了。

他又向柳輸醜問道：「爹，你什麼時候來的？」

柳輸醜回望他，道：「不知道，大概半個月前吧！」他又問道：「范孩子什麼時候會來啊？」

「離您和范大俠約定的時間只剩三天了，他大概不會遲到吧？」

柳輸醜點了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包花生，劈哩啪啦嗑了起來：「三天啊……這小子要是遲到，就別怪我這老子幫你多教訓他幾招。」

「他不會遲。」柳譽望向山下，語氣平靜卻堅定。

朱紅石門依舊沉默地聳立在雲間，宛如天地間唯一的門檻，守著一段無人知曉的秘密與考驗。

兩人並肩坐下，風聲微響，山鳥偶鳴，一時間竟有幾分閒適。只是他們心中都清楚，這樣的寧靜，是為接下來更驚濤駭浪的江湖所準備的深呼吸。

突然，遠處山道上響起了亂石崩落聲。

柳譽與柳輸醜同時抬頭，只見山腰處一名魁梧大漢跌跌撞撞而來，滿臉是汗，衣衫半破，滿臉焦急。

柳譽一眼認出，是在破雲寨一戰中敗於自己手下的壯漢隊長——喬萬峰。

「柳……柳大俠……」喬萬峰氣喘如牛，雙膝一軟，竟在兩人面前跪了下來。

柳譽眉頭一皺，心道你還真來了，嘴道：「你來這做什麼？」

「拜師！」喬萬峰砰地一聲，額頭磕地，想了之前準備很久的說詞:「我喬萬峰……雖愚魯粗鄙，但經上次一敗，知己之短，欲隨柳大俠習藝，願以性命為誓，不敢違心！」

柳輸醜看得目瞪口呆，一口花生殼卡在喉中，嗆得直咳：「這……這什麼風把你吹來的？拜師？你知道這位是誰？這可是當今中原皇帝的屬下，很有名的!咱們可得罪不得!」說完他竟跪了下去向他磕了好幾顆響頭。喬萬峰對他此一舉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將頭磕的愈來愈響。

柳譽抬手止住他們倆人，問道:「你上來了?」這具自然是白問，只是他如今也找不出更好的說詞。

喬萬峰連忙回答：「我先在破雲寨附近晃了幾日，見你獨行出發，便一路跟來。只是……只是我武藝低微，跟了兩日就被這鬼地方的梯道差點要了命。好在前山有位牧人指了條小徑，我才得以趕上。」

「那你就跪著？」柳輸醜忍不住道。

「是！」喬萬峰咚咚又磕了三個響頭，「萬峰自知資質庸鈍，不求衣缽，只願學得幾式保命之技，不再任人愚弄！」

柳譽默然半晌，心道你甚麼時候受人愚弄啦?你可是受人景仰的大隊長，是你愚弄他人才對吧!這草稿打的未免太爛了。然後淡淡道：「你之前出手狠辣，殺心甚重，武道雖勇，卻偏於野性，學我之法，怕未必合你。」

「我願改！」喬萬峰聲如雷霆，卻眼神堅定，「只求柳大俠一個機會！」

柳輸醜揉著鬍子，忽然笑道：「孩子，這傢伙倒也有幾分誠意，再說你不是常說，真正的江湖，並非以出身論英雄？」

柳譽沒說話，轉身望向遠方，靜立片刻，然後緩緩開口：「想拜師，先過三關。」

「何關？」

「第一，閉口三日，觀其心；第二，守門三夜，觀其志；第三，接我三招，不許退。」

喬萬峰聽罷，毫不猶豫叩首稱是。

柳輸醜一拍大腿：「這三關比我當年拜師還難哩，哈，這下可有得瞧了！」

柳譽則想:唉!沒想到爹爹竟然轉陣營幫起別人啦!之前打的如意算盤全用不得了。

接著又想，虧我掰的出那三關，閉口三日指示為了讓他別那麼吵罷了守門三夜，他武藝也不弱，由他守夜我們父子倆便可安心睡覺了，要他接我三招或許可使他嚇得跑走，我便不用當他師父了。

他沒有想到，如此一來，喬萬峰更加敬佩他武功了。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聲鷹鳴自雲層中響起，數道黑影破空而至，停在朱紅石門外的懸崖對面。那處原本無路，但眾人竟如履平地般輕落而下，身形如鬼似魅，衣袍翻飛之間露出胸前一枚金環之飾。

柳譽眉頭一緊：「是金王密衛。」

柳輸醜也臉色微變：「這些人來得可不尋常……」

那五人之中，一人身著鶴氅、面容陰鷙，手中提著一物，丟在地上，竟是先前被踢下山的鬼僧，渾身是血，氣若游絲。

因為柳輸醜到他想看熱鬧，柳譽三人便趕緊找了個地方躲起來偷窺。

山霧深沉，星隱月斂。

五道身影如五道鬼影立於懸崖邊，一身黃袍的問命公子焚香不語，香煙裊裊間，似有陰影自空中飄浮，久久不散。

柳譽與柳輸醜、喬萬峰三人藏身於朱紅石門後一塊巨岩下方，幾乎與岩石合為一體。只聽見岩上之人低聲交談，卻字字清晰，仿佛風也停下聆聽。

「三位皇子已潛離京畿，各自率兵由東南西三路而來。」問命公子輕聲道，「兵未動，王先至。等明日王駕抵絕情峰，便是百年格局破碎之時。」

破寨獸嘿嘿冷笑：「老金頭兒真敢幹，若不是皇帝老兒病了十多年，如今哪輪得到他搖旗造反？」

紅紗蛇姬輕聲道：「病未必是真病……若真有一日玄皇再登高臺，怕是連金王這條老龍也要死得難看。」

蒼林射影自始至終未言一語，只將一枚白羽搭在弓上，垂目靜聽，宛如枯木。

柳輸醜在岩後小聲咬耳道：「三位皇子？莫非是那三人：東宮太子段元遷、鎮南王段照雲，還有那最不成器的靖遠王段翊林？」

柳譽點點頭：「若真是這三人，那局就大了……東宮掌符、南王握兵、靖遠聯宗室外戚，此三人若真聯手，連玄皇都要忌憚。」

喬萬峰咽了口唾沫：「他們……真敢這麼幹？」

柳譽冷聲道：「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時候到了。」

朱紅石門前，問命公子忽將香灰灑在鬼僧身上，那身僧衣已殘破不堪，血跡與塵土混雜，幾不可辨。他半睜著雙眼，口中喃喃吐字，竟是一連串含糊的咒語。

「不……不能……玄……玄皇……」

問命公子嘴角微微一揚：「瞧，他已經記不得自己了。」

破寨獸一腳踢在鬼僧肩上，骨頭脆響，鬼僧悶哼一聲，再無聲息。

柳輸醜眉頭一沉：「不能讓他們再折騰了，再過片刻，這和尚就算不死也廢了。」

柳譽望向對崖，問命公子已收了香案，起身對四人低聲說道：「今晚子時，金王親臨，屆時山門將封，任何閒雜之人，一律斬殺。」

蒼林射影終於動了，他緩緩抬頭，目光如寒霜掃過四周，忽然——

「有人在看。」

四字出口，驟然如雷！

柳譽瞳孔一縮，反手便將喬萬峰按倒，低聲喝道：「閉氣不動！」

柳輸醜也驟然止聲，反手握住腰間鐵尺。

只見蒼林射影一步踏前，手中長弓已拉至滿月，弓弦微顫，空氣中似有道道青色氣絲攢動聚形。

「他感應到了氣息。」柳譽心中暗道，「這人……不簡單。」

突然間，蒼林射影手中弓弦震響，一箭射出，竟直奔岩後方向！

「閃！」

柳譽飛身一撲，拉著喬萬峰從石後翻滾而出，箭矢貼著他的背影穿過，射入後方崖壁，「叭」地一聲，整塊石面瞬間炸出大片碎屑！

「殺！」破寨獸已如瘋虎般衝來，手中狼牙棒如狂雷掃落，直劈柳譽頭頂。

柳譽抽刀格擋，雙臂發麻，被震得連退五步！

柳輸醜大喝：「你們快走！老子來擋！」柳譽他們不是打不過，只不過是，不想和他們糾纏，如此，罷了。

鐵尺飛揮，如鋼蛇狂舞，與破寨獸激戰數招，山風呼嘯，草木盡折。

問命公子笑聲依舊：「既然有人偷聽，便留下吧。這絕情峰上，正缺幾具死人壓陣。」

紅紗蛇姬纖腰一扭，身影化作紅霧疾掠而來，白蛇吐信，寒光閃爍！

柳譽心知再留無益，當即運氣疾走，短刀旋身斬去，逼退蛇姬片刻，回身抱起喬萬峰，直奔絕情梯方向疾退。

「爹！」他回首呼喊。

「我來斷後！」柳輸醜咬牙揮尺，「若回不去，你記得，三日後絕情峰見！」

柳譽目光一凝，轉身縱躍而下，帶著喬萬峰直奔下方山道而去。

紅霧追來，箭矢破空，還有破寨獸的狂吼與鬼魅之影接連撲來，整座絕情峰一時間殺氣四起！

———

山道狹窄，林木錯雜，夜色壓頂如墨。

柳譽肩扛喬萬峰，步履如電，穿梭於絕情峰下的亂石與峭壁間，身後數道殺氣緊追不捨。紅紗蛇姬化作漫天紅霧，白蛇信子閃爍，破寨獸的狂吼震得山石崩裂，蒼林射影的箭矢如鬼魅般疾馳，擦身而過時帶起凌厲寒風。

「萬峰，抱緊我！」柳譽低喝。

「咳……是！」喬萬峰雖渾身是傷，卻死命緊抓柳譽後背。這兩日未曾進食，又受夜間寒氣侵襲，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柳譽腳步絲毫不亂，腦中卻冷靜如冰。他熟悉這一帶地形，當初為備與范然在此會合，曾獨自走過十數條小道，如今生死瞬間，路線清晰湧現腦中。

他不走正道，而往一側藤蔓密布處急掠，刀鋒劃開荊棘，轉瞬便入一片斷崖背陰處。

「這裡是……？」喬萬峰氣喘吁吁。

「絕情峰下的一處岩腹，崖底有暗流。進去便能暫避追兵。」

柳譽將喬萬峰放下，自己拔刀立於入口，一絲不放過林中動靜。

腳步聲果然轉瞬而至。

紅紗蛇姬化為紅影站定於藤蔓外，冷冷道：「小郎君，藏貓貓嗎？妾身可不善等待。」

她甫欲踏入，忽聞柳譽沉聲道：「再前一步，死。」

「哦？」她輕笑，右手輕抬，一條雪白靈蛇自她袖口鑽出，吐信作勢欲攻。

柳譽腳尖輕點，整個人如弓如影，瞬間欺身而至，短刀帶起森冷刀芒，直指她左目。

蛇姬反應極快，身形如紅絮飄散，避過鋒芒，卻也被迫後退數丈。她落地後眸光一寒，正欲反擊，卻聽破寨獸遠處咆哮：「別追了！山頂那老東西動了，我們回去！」

紅紗蛇姬怔了怔，只冷冷瞥了柳譽藏身之處一眼，轉身隱入林中。

柳譽鬆了一口氣，回身將喬萬峰背起，順岩腹小徑一路滑行，直至底部溪水潺潺之處，才終於止步。

「先在此調息。」他低聲，「之後我送你下山，你可別再說什麼拜師了。」

喬萬峰咧嘴笑了笑，卻不說話，只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小包乾糧，遞給柳譽。

—

同時，峰頂朱紅石門之外。

柳輸醜獨對四敵，鐵尺如雷電激盪，與破寨獸、紅紗蛇姬、奪魂鉤、蒼林射影四人連戰數十招，竟毫不落下風。

「嘿！四打一還被我撐這麼久，你們可真丟人！」柳輸醜邊戰邊笑，額上卻已見細汗。

「不急。」蒼林射影神色冷淡，蓄力再引長弓。

而站於香案之後的問命公子卻始終未動，他只是靜靜注視，忽而道：「好了，夠了。」

眾人齊停，退回石門兩側。

柳輸醜挑眉：「怎麼，不玩了？」

問命公子一笑：「玩夠了。王駕至矣。」

話音方落，遠空一道金光破雲而來。

那是一乘黃金寶輦，八龍齊拉，金羽冕蓋，龍紋篷帳。雲霧之中，寶輦緩緩降落於石門前方。十數名金甲護衛自天而降，立於四方。

輦中人聲如洪鐘，尚未現身，已先聲震絕情峰：

「問命，三子可至？」

「已候於殿下帳中。」

金王輕哼一聲，踏出輦外。

此人身材雄偉，髮鬢微白，雙目如鷹，面帶王者之氣。他一出，眾人齊拜：「參見金王！」

問命公子將鬼僧屍首一抬，道：「臣等已探明，玄皇近日有異動，極可能已知風聲。」

「無妨。」金王揮手，「三位皇子即刻召來。」

不多時，東宮太子段元遷身著青金戰袍，面白無鬚，文氣中帶殺；鎮南王段照雲豹皮裹肩，面容剛毅，步伐穩重；靖遠王段翊林則顯得年幼稚嫩，神色忐忑。

三人齊至，對金王伏拜稱：「父皇。」

金王點頭：「今日我召你們三人至此，為的是——改天換日。」

段照雲沉聲：「皇帝昏庸，天下人苦久矣。如今百官已私附，玄皇病體纏身，再不動，便永無機會。」

段元遷則冷靜問道：「若玄皇不病，兵起如何？」

金王目光如電：「那便逼他病死。」

—

而此時此刻，絕情峰西南方向，一支黑甲大軍正悄然集結。

軍中，玄皇著玄龍袍，負手立於雲車之上。身旁數名影策司頭目緊隨，皆戴黑面具、披夜行衣。

「金王、東宮、鎮南、靖遠，果然都在。」玄皇語氣冷冽，「明日子時，絕情峰——一戰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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