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盤「時光驛站」咖啡館那抹若有似無的線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漣漪便沉入水底。林子軒工作室裡那片深藍絲絨的碎片，以及手稿上那些力透紙背、充滿掙扎與不祥預感的字句——「舊夢如潮」、「漩渦」、「代價」——卻在黃啟明心中投下了更深的陰影。那個名為「阿盈」的神秘女子，形象越發清晰，卻也越發撲朔迷離。她沉靜優雅，對冷僻的古典技法有深入瞭解，像一個精心編織的謎團核心。而林子軒失蹤前那句「一切都會不同了」的低語，此刻聽來，更像是一聲絕望的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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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決定再次回到一切的起點——雲霓畫廊。這一次，他不再將目光局限於《潮汐之聲》消失的那面空牆。林子軒的失蹤與畫作的失竊，或許只是冰山一角。他需要更深入地瞭解這個藝術家，瞭解他生命最後階段傾注心血的地方，瞭解那些被忽略的、可能隱藏著關鍵訊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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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穿過畫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地板上投射出明亮的光塊。空氣中，新刷牆漆的微辛氣息尚未完全散去，混合著淡淡的松節油味，以及一種無所事事的沉悶。畫展取消的告示張貼在門口，整個空間空曠而寂寥，只有幾幅尚未來得及撤走的林子軒早期作品，孤零零地掛在牆上，鮮豔的色彩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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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穿著那件半舊的卡其色風衣，像一個沉默的幽靈，在寬敞的展廳裡緩慢踱步。他的目光不再銳利如鷹隼掃視，而是變得沉靜、專注，近乎溫柔地流連在每一幅殘存的畫作上。他看得非常仔細，彷彿要穿透畫布，讀懂畫家落筆時每一絲情緒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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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陳陪在一旁，高跟鞋敲擊著光潔的地板，發出空洞的迴音。她的焦慮並未因時間流逝而減退，反而在畫廊的寂靜中發酵得更加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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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先生，」她忍不住開口，聲音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除了那幅失蹤的《潮汐之聲》，其他畫都在儲藏室。您需要看看嗎？或許…裡面有什麼我們沒注意到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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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腳步停在了一幅尺幅不大的風景畫前。畫的是薄霧籠罩下的維多利亞港，中環的摩天大樓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天際線被處理得模糊而扭曲。這幅畫名為《晨靄》，是林子軒大約一年前的作品。畫風雖然帶著他早期特有的、捕捉城市光影的敏銳，但用色相對溫和，構圖也遵循著傳統的透視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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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早期的畫，」黃啟明終於開口，手指輕輕在空氣中劃過《晨靄》的輪廓，彷彿在觸摸畫中潮濕的空氣，「充滿生命力，對這座城市的觀察細膩入微。色彩雖然大膽，但整體是和諧的，你能感受到他筆下那份對香港的熱愛，甚至是…一種蓬勃的希望。」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像是在自言自語地梳理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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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懷念：「是的，子軒早期的作品，就像他自己，充滿了熱情和衝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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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繼續向前走，腳步停在另一幅畫前。這幅畫的創作時間顯然更近，大約是半年前。主題依然是維港，但畫風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畫名是《鋼鐵森林的脈搏》。畫面的主體不再是清晰的建築輪廓和柔和的光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濃重、近乎壓抑的深藍和冷灰色塊，以極具力量感的粗獷筆觸層層堆疊。代表建築的線條變得鋒利、扭曲、互相擠壓碰撞，像無數冰冷的金屬巨獸在迷霧中搏鬥掙扎。僅有的幾點暖色——大概是霓虹燈光——被粗暴地鑲嵌在冰冷的色塊縫隙中，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反而像傷口般刺眼。整幅畫散發出一種強烈的躁動、衝突和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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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黃啟明凝視著畫面上那些激烈碰撞的線條和陰鬱的色調，眉頭微蹙，「風格轉變很大。色彩變得極具壓迫感，筆觸充滿了…攻擊性？或者說，一種內在的掙扎和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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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嘆了口氣：「是的。大概從大半年前開始，子軒的畫風就開始轉變了。變得…更陰鬱，更有力量，但也更…痛苦。他說他在尋找一種更直接、更能表達內心真實感受的語言。」她頓了頓，語氣有些遲疑，「畫廊方面…其實對這種轉變有些擔憂，擔心市場接受度。但《潮汐之聲》…那幅失蹤的壓軸之作，據說是他這種新風格的巔峰，也是他試圖將那種強烈的個人痛苦昇華為某種…普世共鳴的嘗試。他說那幅畫很重要，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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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黃啟明捕捉到這個詞，轉頭看向蘇珊娜，「他說過是什麼的關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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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搖搖頭：「沒有具體說。只說一切都繫於此畫。」她的眼神飄向那面依舊空蕩、刺眼的牆壁，聲音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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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他的「觀畫之旅」。他看得非常慢，從一幅畫走到另一幅，時間線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從早期明亮、充滿煙火氣的市井風情，到中期開始關注都市的疏離與節奏，再到後期風格劇變，色彩陰鬱濃烈，筆觸狂放不羈，充滿了內在的衝突和一種幾乎要破畫而出的焦灼感。這條脈絡清晰地勾勒出一個藝術家內心世界的演變軌跡——從熱情擁抱，到審視反思，再到某種深刻的痛苦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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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階段的作品，」黃啟明在一幅名為《暗湧》、以深紅和墨黑為主色調、畫面彷彿在燃燒沸騰的抽象畫前停下，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風衣口袋的邊緣，「充滿了一種…臨近爆發點的緊張感。像一座壓抑到極致的火山。這種轉變，僅僅是藝術探索的深化嗎？還是…」他沒有說完，但蘇珊娜明白他的未盡之意——還是源於某種外在的、強大的壓力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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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儲藏室看看。」黃啟明做出了決定。他隱隱感覺，林子軒畫風的突變，或許正是解開他失蹤之謎的一把鑰匙。尤其是那幅據說代表了新風格巔峰卻又神秘失蹤的《潮汐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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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藏室位於畫廊後方，空間寬敞但略顯昏暗，只有幾盞冷白色的節能燈提供照明。空氣中瀰漫著更濃郁的松節油、亞麻布和顏料混合的氣味，以及塵埃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金屬儲物架上，整齊地靠放著用防塵布包裹的畫作，像一個個沉默的士兵。角落裡堆放著包裝材料、閒置的畫框和一些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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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熟練地打開照明，引導黃啟明走向專門存放林子軒畫作的區域。她指著其中幾幅尺寸較大的畫作：「這些都是他近半年內完成、還未正式展出過的作品。風格…您剛才在外面也看到了，都比較…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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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示意蘇珊娜將其中一幅畫的防塵布解開。畫布暴露在冷白的燈光下，一股濃烈的視覺衝擊力瞬間撲面而來。畫面主體是扭曲變形的、如同怪獸獠牙般的建築輪廓，被包裹在漩渦狀的、粘稠得如同瀝青的深紫色和墨綠色之中。畫名標籤上寫著：《窒息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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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蘇珊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是三個月前完成的。當時子軒的狀態就很不好，經常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幾天幾夜不出門，出來時人憔悴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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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沒有說話，目光銳利地掃過畫面。他看得極其仔細，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任何一道筆觸的走向、任何一處色彩的微妙過渡。他的專注力彷彿化作了實質，在畫布上細密地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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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的目光移動到畫面右下角，那片代表著城市地基、用極厚的顏料堆疊出粗糙肌理的深褐色區域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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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看似混亂狂野的色塊深處，在厚塗顏料的縫隙和層疊的刮刀痕跡之下，隱藏著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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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隨意的筆觸或肌理效果。那是一些…線條。非常細微、刻意、且需要極度專注才能描繪出來的線條。它們被巧妙地掩蓋在狂放的表面之下，如同潛伏在深海暗流中的密碼。它們構成了一些…不規則的、破碎的幾何圖形？還是某種…抽象化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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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立刻湊近，幾乎將鼻尖貼到了畫布上，仔細辨認。光線太暗，那些隱藏的線條在冷白燈光下若隱若現，難以清晰捕捉。他迅速從風衣內袋掏出一個小巧但功能強大的強光手電筒，擰開開關，一束明亮集中的光柱精準地打在那片可疑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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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光之下，那些被深色顏料半遮半掩的線條瞬間清晰了許多！它們交錯、疊加、斷裂，在狂野的畫面基底上，構成了一個極其複雜、充滿神秘意味的圖案！像某種古老部落的圖騰，又像一個精心設計的、充滿警示意味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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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蘇珊娜也看到了，她倒吸一口冷氣，聲音因為震驚而發顫，「我…我從來沒注意過！子軒…他為什麼要在畫裡藏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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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了一下。這絕非偶然的筆誤或即興創作！這是一種刻意的隱藏！一種在極端壓力或某種特殊目的驅使下，留下的隱秘訊息！林子軒在畫中求救？還是…在記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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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他後期創作的、尤其是風格轉變後的作品，全部打開！」黃啟明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那雙總是顯得有些疲憊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如同發現獵物的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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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裡，儲藏室的氣氛變得緊張而肅穆。一幅又一幅林子軒後期的畫作被揭開防塵布，暴露在強光手電筒的審視之下。黃啟明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解碼專家，用光線一寸寸地「閱讀」著那些充滿痛苦和力量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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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震驚的是，並非所有畫作都藏有秘密。但幾乎在每一幅被重點檢視的作品中——尤其是那些色調最為陰鬱、筆觸最為狂放、情感表達最為激烈的畫裡——黃啟明都或多或少地發現了類似的隱藏痕跡！有時是幾條刻意的、與畫面主體格格不入的直線或曲線；有時是幾個被厚塗顏料覆蓋的、如同烙印般的點狀符號；有時則是一些難以名狀的、類似於電路圖或化學分子式的破碎圖形。它們被畫家以驚人的技巧和耐心，巧妙地「縫合」進了自己狂野的藝術表達之中，如同潛伏在華麗錦袍下的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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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隱藏的元素風格並不統一，顯得破碎而零散，似乎並非一個完整的體系。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證明林子軒在創作這些畫作時，內心承載著巨大的秘密和壓力！他無法言說，只能將線索和情緒，用這種極端隱晦的方式，封存在自己的藝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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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蘇珊娜看著黃啟明在一幅名為《無聲吶喊》的畫作邊緣，再次用強光揭示出幾個排列奇特的三角形符號時，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臉色蒼白，「他…他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些…這些東西代表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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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沒有回答。他的額頭因為專注而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越來越亮。這些隱藏的訊息雖然破碎，但它們是真實存在的！是林子軒留下的、指向真相的密碼！它們印證了工作室手稿上那些充滿掙扎的字句絕非空穴來風。這個年輕的畫家，在失蹤前，早已深陷某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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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黃啟明準備檢查最後幾幅畫時，儲藏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一個略顯怯懦的聲音傳來：「蘇…蘇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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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回過神，清了清嗓子：「進來吧，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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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推開一條縫，探進來一張年輕女孩的臉。她戴著黑框眼鏡，扎著簡單的馬尾，穿著畫廊統一的灰色工作制服，手裡捧著一個文件夾，看起來有些緊張。她是畫廊的助理，周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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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經理，」小周的目光快速掃過儲藏室內攤開的眾多畫作和神情嚴肅的黃啟明，顯得更加侷促了，「這是…這是您要的近期畫廊訪客登記備份，還有…還有一些布展期間的雜項簽收單。」她將文件夾遞給蘇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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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謝謝你，小周。」蘇珊娜接過文件夾，隨口問道，「還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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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猶豫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目光又瞟了一眼正彎腰仔細檢視一幅畫的黃啟明，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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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直起身，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孩的異樣。他轉過身，臉上刻意露出一抹溫和但略帶疲憊的笑容，沖淡了剛才的凌厲氣勢：「周小姐是吧？我是黃啟明，受蘇經理委託，幫忙尋找林先生的下落。你有什麼想說的嗎？任何細節，哪怕看起來再小，都可能很重要。」他的語氣誠懇而帶著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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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看著黃啟明溫和的眼神，又看了看蘇珊娜鼓勵的目光，似乎下定了決心。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不安：「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重要…就是…林子軒先生失蹤前幾天，大概…大概一個多星期前吧，我在畫廊後面的員工通道那邊…看到他和一個人…在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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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執？」黃啟明和蘇珊娜同時精神一振。這是一個全新的、從未被提及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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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小周用力點點頭，回憶讓她眉頭緊鎖，「那天下午，大概三點多，我剛去後巷丟完垃圾回來，還沒推開後門，就聽到裡面有壓得很低的、但是很激烈的說話聲。我…我就從門縫裡看了一眼…」她似乎有些後怕，縮了縮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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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什麼？那個人是誰？」蘇珊娜急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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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男的，」小周描述著，「個子挺高，比林先生還高一點點，穿著一身看起來很貴的深灰色西裝，頭髮梳得很光亮。但是…」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細節，「他戴著一副很大的、反光很厲害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樣子。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線條很硬，嘴唇抿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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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吵什麼？」黃啟明追問，聲音沉穩，引導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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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聽不太清具體的詞，」小周努力回想，「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都很沖。那個墨鏡男好像在質問林先生什麼…我好像聽到他說了『…別想耍花樣』、『…東西在哪？』，還有『…代價你付不起』這樣的話…語氣特別凶，冷冰冰的。」她模仿著那種冰冷的腔調，自己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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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軒呢？他什麼反應？」黃啟明緊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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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小周臉上露出一絲不忍，「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著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整個肩膀都在微微發抖…好像…好像很憤怒，但又…」她搜尋著合適的詞，「…但又很害怕？對，就是那種又氣又怕的感覺！後來，那個墨鏡男好像又說了句什麼狠話，然後就猛地推開後門走了！我嚇得趕緊躲到旁邊的消防栓後面，他走得很快，根本沒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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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蘇珊娜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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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小周的聲音更低了，「我聽到後門『砰』一聲關上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敢探頭看。林先生還站在通道那裡，背靠著牆，低著頭，一動不動…那樣子…」她咬了咬嘴唇，「那樣子，就像…就像整個人都垮掉了一樣，特別…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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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藏室裡一片寂靜。只有冷氣機運轉的微弱嗡鳴聲。黃啟明腦海中飛速整合著信息：一個戴著大墨鏡、穿著昂貴西裝、氣質冰冷強勢的陌生男人。一次發生在僻靜員工通道的激烈爭執。威脅性的話語——「別想耍花樣」、「東西在哪」、「代價你付不起」。林子軒事後極度憤怒與恐懼交織、近乎崩潰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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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不是普通的爭吵！這個神秘墨鏡男的出現，以及他所帶來的赤裸裸的威脅，瞬間將案件提升到了另一個層面！這與那個神秘的阿盈是同一條線索嗎？還是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更為兇險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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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黃啟明的聲音異常嚴肅，「你確定沒聽清他們具體爭執的內容？比如『東西』指的是什麼？畫？還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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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苦惱地搖頭：「真的沒聽清。他們聲音壓得太低了，而且…我當時很害怕，也不敢靠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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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的聲音有什麼特點嗎？口音？或者其他？」黃啟明不放過任何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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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小周努力回想，「好像…是挺標準的廣東話？不，等等…」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他最後推門走的時候，好像低聲罵了一句什麼，很短促…聽起來不像廣東話，也不像普通話…有點硬邦邦的…像是…德語？或者…瑞士德語？我也不確定…」她對自己的判斷顯得很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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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語？瑞士德語？黃啟明心中警鈴大作。這指向了一個更為國際化、甚至可能與跨國藝術品交易黑幕相關的方向！藝術品洗錢、贗品走私、非法拍賣…這些陰影瞬間籠罩下來。林子軒那幅價值不菲、風格獨特的《潮汐之聲》，是否就是那個墨鏡男口中的「東西」？或者，他所指的，是林子軒那些畫作中隱藏的秘密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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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那個男人的其他特徵嗎？比如他開什麼車？或者身上有什麼特別的味道？任何細節！」黃啟明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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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皺著眉，絞盡腦汁：「車…沒看到，他好像是從後巷另一頭走過來的。味道…」她眼睛突然一亮，「對了！他推門經過我躲藏的地方時，很近，我聞到一股很淡很淡的味道…不是香水，有點像…像那種很貴的皮革味？但又夾雜著一點點…很特別的、有點辛辣的…古龍水？對，很淡，但很特別，我從來沒聞過那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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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貴的皮革味與獨特的古龍水——這或許是追蹤這個神秘墨鏡男的關鍵氣味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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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小周！這個信息非常重要！」蘇珊娜感激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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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似乎因為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而鬆了口氣，但隨即又擔憂地問：「蘇經理，黃先生…林先生他…不會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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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沒有給出安慰性的答案，只是沉聲說：「我們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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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離開後，儲藏室的氣氛更加凝重。隱藏在畫作中的秘密符號，神秘墨鏡男的威脅…線索開始交織，指向一個更為複雜和黑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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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幅，」黃啟明的目光投向儲物架最裡層，一幅尺幅相對較小、被防塵布仔細包裹的畫作，「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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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走過去，小心地解開防塵布：「這是林子軒失蹤前大概十天左右才送到畫廊的，名字叫《迷霧中的維港》。他說這幅畫…很特別，是某種…實驗？或者說，是《潮汐之聲》的一種…前期草圖？或者情緒鋪墊？我也說不清。他要求單獨存放，暫時不和其他畫放在一起。」她揭開了防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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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布暴露在光線下的一剎那，黃啟明和蘇珊娜同時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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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的詭異程度，遠超之前所見的任何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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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的主體依然是維多利亞港的天際線，但這一次，那些標誌性的摩天大樓被徹底解構、扭曲成了難以名狀的、如同噩夢中才會出現的怪誕形狀。它們不再是鋼筋水泥的建築，而像是由蠕動的暗影、冰冷的觸手和破碎的鏡面胡亂拼接而成的恐怖之物。整個畫面被籠罩在一種粘稠、流動的、介於灰綠與暗紫之間的詭異「迷霧」之中。這迷霧彷彿有生命般在畫布上流淌、纏繞、滲透，散發著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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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人心悸的是畫面的用色和筆觸。色彩骯髒而壓抑，大量使用了令人視覺疲勞的濁色和互補衝撞的色塊。筆觸不再是後期那種充滿力量感的狂放，而是變得神經質、破碎、充滿了混亂的刮擦和疊加痕跡，彷彿畫家在極度痛苦和混亂的狀態下，憑著本能胡亂塗抹而成。整幅畫散發著一種強烈的精神污染般的氣息，充滿了絕望、瘋狂和一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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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幅畫…」蘇珊娜的聲音帶著顫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彷彿那畫中的迷霧會蔓延出來將她吞噬，「我…我之前看過一次，就覺得非常…非常不舒服。子軒送來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也很奇怪，眼神飄忽，說話語無倫次，只反覆強調這幅畫很重要，必須保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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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沒有說話。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這幅詭異的畫作吸引了。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幅名為《迷霧中的維港》的作品，絕不僅僅是風格實驗那麼簡單！它更像是一封用視覺語言寫就的、充滿恐懼與警示的絕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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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打開強光手電筒，光束如同手術刀般，冷靜而精準地切入那片令人不安的迷霧之中。光線穿透表層混亂骯髒的色彩，開始在畫布的肌理深處搜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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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中心，那片代表著維港海水的、用極其混亂的深藍和墨綠厚塗而成的區域，在強光的直射下，顯現出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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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層層疊疊、如同污垢般堆積的顏料之下，隱藏著無數細小、扭曲、如同痙攣般的線條！它們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片令人暈眩的、充滿痛苦感的「海洋」！更為詭異的是，在這片混亂線條的深處，黃啟明發現了幾個反覆出現的、被刻意掩蓋的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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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再是破碎的符號，而是相對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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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一隻…眼睛？但那絕非人類的眼睛！線條扭曲怪異，瞳孔的位置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周圍佈滿了如同裂痕般的射線，散發著冰冷、監視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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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圖形，則像是一張…嘴巴？同樣是扭曲變形的，嘴角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向下撕裂，露出裡面參差不齊、如同獠牙般的線條，無聲地發出淒厲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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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像是一隻…手？但那隻手枯瘦如柴，指甲尖銳，正從迷霧的深處伸出，五指張開，做出一個絕望抓撓的姿勢，彷彿要抓住什麼，又彷彿要將人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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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隱藏在意象，被巧妙地、如同詛咒般「鑲嵌」在《迷霧中的維港》這幅本身就極度扭曲和痛苦的畫作深處！它們是畫家內心最深處恐懼和絕望的具象化！是他在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發出的、最為淒厲的視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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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蘇珊娜看到黃啟明用強光揭示出的那隻深淵般的眼睛圖形時，倒抽一口冷氣，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她扶住旁邊的儲物架，聲音帶著哭腔：「這…這是什麼？！子軒…他到底怎麼了？！這些東西…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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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關掉手電筒，畫面上那些詭異的意象瞬間隱沒回骯髒的顏料之下，但那股陰冷的恐懼感卻已深深烙印在觀看者的腦海中。他的臉色也異常凝重，額頭滲出的冷汗沿著鬢角滑落。這幅畫不僅僅是線索，它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警報！林子軒在失蹤前，精神已經處於極度危險的邊緣！他所面對的壓力，不僅僅是威脅那麼簡單，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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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中的維港』…」黃啟明低聲重複著畫名，目光如冰，「這迷霧，恐怕不僅僅是維港的天氣。」他轉向驚魂未定的蘇珊娜，語氣斬釘截鐵：「這幅畫，還有剛才發現所有帶有隱藏痕跡的作品，立刻秘密封存！除了我們三人，絕不能再讓任何人接觸！尤其是…」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那個戴墨鏡的男人，或者任何打著藝術品買賣、鑑定、收藏旗號接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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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用力點頭，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試圖驅散那幅詭異畫作帶來的寒意：「我…我明白！我會親自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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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啟明從隨身的舊公文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幾個特製的證物袋。他先是將那片從林子軒工作室找到的深藍絲絨碎片，放入一個新的袋子，仔細封好。接著，他拿出幾張高解析度的照片——那是他用專業相機翻拍的、在畫廊監控錄像中逐幀放大銳化後得到的、那抹出現在主展廳走廊入口處的模糊陰影輪廓，以及林子軒社交媒體照片上，那個神秘女子阿盈放在咖啡桌上、戴著古樸銀戒的手部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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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將強光手電筒照射下拍攝的幾幅畫作中隱藏的詭異符號和意象照片也整理出來，尤其是《迷霧中的維港》中那隻深淵之眼和絕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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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經理，」他將這些東西謹慎地收好，語氣帶著一種風暴來臨前的平靜，「我需要去見一個人。一個能幫我解讀這些『密碼』的人。」他指了指那些符號照片，「另外，關於那個墨鏡男，『代價』、『東西』、昂貴西裝、獨特古龍水氣味、可能的德語背景…這些線索，指向的絕非普通糾紛。林子軒的失蹤，恐怕牽扯進了藝術市場最骯髒的黑幕。」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偷竊？綁架？也許只是表象。背後的水，比我們想的要深得多，也渾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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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雲霓畫廊時，已是傍晚。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將維多利亞港兩岸裝點得璀璨奪目。然而，在黃啟明眼中，這片繁華的光影之下，彷彿正湧動著林子軒畫筆下那片吞噬一切的、粘稠而詭異的迷霧。畫家扭曲的吶喊、墨鏡男冰冷的威脅、阿盈神秘的身影，以及那些深藏在狂野色彩之下的恐怖符號，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充滿惡意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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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進一輛略顯陳舊的計程車，報出一個位於香港大學附近、門牌號隱蔽的地址。車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倒退，黃啟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迷霧中的維港》裡，那隻從污濁色彩深處伸出的、枯瘦而絕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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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軒，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捲入了怎樣的漩渦…黃啟明在心中默唸，那隻試圖抓取什麼的手，絕不能成為你最後的定格。真相的迷霧，必須被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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