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里，生与死 - 六（完结）

　　六、

　　时间：2042年秋，晚上9点左右

　　地点：Q省密苏西比无人区·警区小卖铺门口

　　人死了，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林华的死亡并未被媒体刻意掩盖——恰恰相反，事件像一张被风扬起的旧网，在短短几天内迅速爬上各大信息平台的热搜。

　　第一波舆论是愤怒的：一个死刑犯，竟因参与非法实验，在公众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接入未经伦理审查的脑机系统，最终死于技术事故。

　　第二波是质疑：谁批准的？警局、监狱、科研机构三方职责不明。有人说崔警官是替罪羊，有人指责是我泄露了实验资料，还有人声称林华根本没死，而是被政府秘密送走，继续充当测试者。

　　第三波，则是恐惧：“脑机接口是否已经突破了‘意识安全线’？”

　　我很清楚，尽管现在公众热烈讨论，但总有一天，这场风波会渐渐平息，只在当事人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伤痕。

　　我的脑海每天像开着几十个窗口：回忆、文件、日记、记录，还有那篇我一直写在PAD上，却迟迟没有勇气发布的检讨：《从一名实习警察的视角，看一场失败的人体实验》。

　　崔前辈被新来的上级“口头要求”暂时停职反省，而我，则被调离了这个地方。

　　我知道，这是对公众的一个交代，也是内部问责的开始。

几天后的晚上，我们在警区小卖铺门口坐了很久。塑料凳已经裂了缝，晚风从巷子口拐进来，吹得我裤腿飘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拽我。

　　我还是忍不住问：“前辈……举报信，是你写的吧？”

　　他点了点头，没有回避。

　　“你怎么拿到资料的？我不是都锁在办公桌抽屉里了吗？”

　　他慢悠悠地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叼在嘴里轻咬着。

　　“你不是总说不想加班吗？锁在抽屉里不带走。那天局长喊我过去交实验报告，我回头一看——你那桌子，跟刚逃课的小学生忘了盖试卷似的。”

　　我脸一下就红了。

　　“你不是新世纪的高材生吗？”他仍没抬头，“什么‘流程合规’、‘伦理审查’、‘制度边界’，讲得比谁都响。但你忘了最基本的事：责任不仅写在规章里，也写在你自己的手指头上。”

　　我说不出话，只能盯着他嘴里那支没点燃的烟。

　　“你知道我举报他们之后，我在局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他说，“你知道局长其实是我远房亲戚吧？”

　　我低声问：“你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后悔。我不是英雄，毕竟像我这年纪，一生能被人记住几次就不错了。但你不一样，张正，你该去一个更适合你的地方。”

　　那天风很大，但我记得那晚还下了雨。雨点落在小卖铺的玻璃雨棚上，啪啪作响，像是有人在远方拷问良心。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KVoPCv7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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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我申请去拜访林华的家属。按理说，这种级别罪犯的亲属很难联络，但林华妻子那封手写的感谢信打动了上面——“她愿意见我，说些‘平常话’。”

　　她家住在郊区一栋老旧的六层住宅楼里，没有电梯。我爬上去时已是气喘吁吁。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先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是张正叔叔吗？”她问。

　　我差点没绷住，勉强苦笑着点头。确实，边境的恶劣天气已经让我不再像刚入体制时那样白净。

　　她妈妈——林华的妻子——热情地请我进屋，神情比我预想的温和许多。

　　“孩子的心脏病术后恢复得挺好，医生说是个奇迹。”她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会走这条路。”她轻声说，“那时候他签实验协议前，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如果成功了，希望我们以后看待他，不只是‘罪人’。”

　　“那……你原谅他了吗？”我问。

　　她摇头：“原谅？不是这个词。我只是理解了他。理解这个社会永远不会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全公正的补偿机制。”

　　“这是他画的。”我拿出那张画，是一幅描绘密苏西比无人区景观的铅笔画。

　　她接过来，静静地凝视着，脸上的神情逐渐柔和下来。

　　“他画画的技术变好了。”她抚摸着画纸，“他总说画画才是他真正的才能。可惜工作之后，就再没拿起画笔。我想，他在监狱里反而终于有时间专注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我对她说：“这张画得很美，是密苏西比无人区最美的景色。”

　　她笑了笑：“大概是两种思想碰撞之后，才画得出来吧。”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林华留下的，不是“实验数据”，而是——某种精神遗嘱。

　　事情尘埃落定几周后，我在离开的前一晚，陪同崔前辈拜访了方舟教授。

　　他住在研究所旁的职工宿舍里，已经被单位除名。那栋原本为专家准备的宿舍楼，如今只剩他一人。

　　他不再穿白大褂，身上是一件深灰色的便衣。

　　“来啦。”他神色平静，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水烧好了，坐吧。”

　　我问他是否后悔。

　　他说：“后悔是感性的，我已经脱敏了。”

　　“可是你毁了一个人。”我压低了声音。

　　他沉默片刻：“你知道吗，张正，科技从不杀人。杀人的，是使用科技的人，还有那些选择闭眼的人。”

　　“你做的是人体实验。”我说。

　　“所有科技的突破背后都有代价。”他语气平淡，“西方国家的脑机研究并不比我们慢。生物武器、精神同调系统、跨国记忆同步协议，哪一样不是在悄悄推进？这不是科研事故，而是国家在抢答未来的一道题。”

　　“你以为举报我，就能让这场实验停止？不，你不过是让主导者换了位置。我会把设备交给弟子，部分资料也会转交给同事。我能退休，但研究不会停。”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全球趋势，是一场无形的革命。”

　　我没有回应。

　　崔前辈起身，冷冷地望着他：“你还真信你自己那一套？”

　　“我信的是逻辑，逻辑不会骗人。”

　　方舟依旧冷静。

　　我们走出那栋灰白色的宿舍楼。傍晚的风裹着尘土扑打在脸上，像是在为整件事拉下帷幕。

　　走到大门口时，崔警官忽然回头看了眼宿舍楼，咬着牙说：

　　“所以说，我最讨厌专家，尤其是那种自以为是的。”

　　我依旧没说话，只觉得身后的风像一条拉直的线，把过去几个月的记忆扯得紧紧的，隐隐作痛。

　　有些事，看起来已经结束了。但我知道，它们不过才刚刚开始。

　　也许未来，我还会面对更多、更复杂的案件，更多需要我去判断的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

　　但从那天起，我终于理解了那句出现在我实习第一天文件首页的话：

　　“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我叫张正，这就是我亲历的第一起案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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