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逃亡應該是甚麼模樣——我會回答：至少該有點驚濤駭浪、急促的腳步聲、暗巷奔逃、警車交錯。但事實是，我和她，詩雅，搭了一程九巴、轉乘港鐵，在黃昏人潮中站著，搖晃了十幾個站。她很冷靜，甚至還幫我買了一支溫熱的運動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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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裡的人群形形色色，有學生講粗口、打機，有老人看報紙，有年輕人在默默掉眼淚。沒有人注意我們，我一身病人服裝，右肩還固定著支架，看起來只是某個跌傷回家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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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內心一點也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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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逃亡是這樣的嗎……」我喃喃自語，沒敢讓她聽到。藥效還在發作，視線邊緣有些模糊。我看見燈光像太陽風般震蕩，車窗倒影裡的我，像另一個時空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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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港鐵站，再轉乘輕鐵和小巴，來到一條陌生的鄉間小徑。日光退後，星辰悄然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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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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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兩層的村屋，灰白牆身，有點斑駁。門前種了幾株芒草和香茅。屋外毫無警示、無圍欄、無保安鏡頭，看起來比我家樓下茶記更缺乏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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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係呢度？」我試圖不顯得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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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應，只是扶我入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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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屋第一步，我突然覺得空氣變了。不是冷氣的那種變，是……有一種緩慢轉動的力量包圍四周。牆身上隱約有些反光紋路，像極了雨後室內懸浮的彩虹光暈。我甚至聽到空氣中有某種低頻嗡鳴，若隱若現，像是地球自轉聲音的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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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不住我脫口而出：「我爺爺的風水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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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祖父的舊書房裡也曾感受過。昏黃燈下舊書房裡也見識，他曾喃喃自語地調整物件擺位，每次調完，整間屋的氣流好像都改變了方向。我問過爸爸，他只冷冷地回：「你爺爺信風水，係迷信。」大抵也是這樣，爸爸眼裡，爺爺總是怪誕離奇。印象爸爸在我剛進幼稚園時，就去了遊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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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認同爸爸，所以也笑過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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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不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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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爺爺唔係布陣風水。」詩雅忽然說話，彷彿看穿我腦中疑惑。「這不是風水陣，這是內層結界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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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界？即係動漫入面嗰啲？」我下意識想要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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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也曾為人類設下結界；後世以訛傳訛，把歷史說成『補天』神話。」她淡淡地說：「磁場、大氣層、臭氧層、電磁層……那都是她留下的第一重守護。後來有人類模仿，在建築物中以虛代實，創造風水佈局。但你爺爺那些——不是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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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你識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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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正面回答，只輕輕將手掌貼在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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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一道圓形紋路從她手心擴散出去，像水滴落進湖面。紋路細緻如蓮花，充滿曼陀羅感。那熟悉的形狀令我心中一震——那是，我祖父藏在密室地板下的金屬法盤……我曾偷偷畫過一遍，只不過當年覺得是佛教裝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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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雅：「這個結界，啟用三層：遮蔽能量紋、扭曲外來觀測、以及……延遲時間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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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流都可以操控？」我張嘴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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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āla (काल) 不止可以用來毀滅，也能保存。」詩雅看向我，眼神不再只是溫柔，還多了一點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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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放下了最後的戒心。爺爺一直要我守密。守密也是一度圍牆。磚牆可以擋住前來的人，但守密可以隔住朋友。詩雅，她對我還是陌生，但我直覺終於可以拆下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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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來望向我，我無法相信她是凡人，她說：「我並非無所不知，如果你唔介意，我想知阿周那之箭點會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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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如釋重負，把記憶裡的爺爺，從密室裡帶出來，在日光下與詩雅散步。我向詩雅說：「記憶裡，爺爺總在書架與日記之間遊走，手裡總是古靈精怪的東西。他說過：『能量，不止係物理性呈現；真正的威力，是知識同選擇。』
有瓶子盛著，號稱吉爾伽美什的長生藥；有卷軸封存，記錄不得誦唱的神祕咒。……其中爺爺說過最危險的，還是黑仔和你指的那幅編織。你們都叫它做弓箭，是阿周那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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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詩雅似乎比我更清楚，她還向我解釋：
「阿周那(अर्जुन, Arjuna)照歷史記載，也曾經發動過一次這編織上的曼陀羅，阿周那亦因此擁有穿梭第四維度的能力。由於威力超出人類想像，阿周那帶著編織失蹤了。但後世人說成他用的是弓箭，所以這駕馭 Kāla 的東西，從此就被稱為「神箭」。
從宇宙法則而言，法器只是施展力量的介面，人類稱之為武器。而不論怎樣稱呼，按能造成的毀滅程度，大致分為五個等級。
人類很早就已經掌握的，有物理性切割或擊打類型，稱之為第一等級。第二等級是熱能推波或震盪，即是不同類型化學性爆炸。到了奧本海默(Oppenheimer) 他的確可以引述薄伽梵歌，自稱成功應用 Kāla 的力量。但這只是最初級，僅僅屬於宇宙法則的第三級。
黑仔和我可以運用宇宙法則的第四級，包括了等離子體穿透切割。這是標準級 Kāla 操作術。但只有少數方法，可以發動第五級別，究極應用 Kāla 。施展阿周那之箭，就是第五級的攻擊，能對任何眼前東西初始化——即令一切重設至虛無的初始狀態。
武器的真正用途，有人認為只係震懾邪惡。當武器強度、威力足夠驚人的時候，就可以做到「不戰而勝」。持守這個信念的人，開發最強大的武器，都係出於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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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我忽然對仁慈產生敬畏。的確，詩雅就是仁慈的具象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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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雅：「你係咪想知我點解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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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識我祖父？」我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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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識。但我……認得你身上的結界波紋。當我感覺到黑天行動，我就知道──箭的承繼人出現了。」她蹲下，將背包打開，從中取出一卷小小的銅紋布，細緻中透出歲月洗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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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你識黑仔？」我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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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點頭：「你幾時開始識佢？」她語氣淡然。詩雅接著說：「黑仔有個古老的名字『克里希納』，但絕大多人都尊稱他做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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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界內，時間緩慢旋轉。我閉上眼，開始回到記憶裡，那段認識黑仔的童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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