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南伊連的新娘 - 第二話、傾斜的天秤

婚禮結束三天後的下午茶時間，海利王國的第一王子——也就是缺席自己婚禮的那位丈夫——伍迪加尼終於有空聽取婚禮的事後報告。

「婚禮順利結束，安排的證婚人均準時到場，王后代表國王陛下送了結婚賀禮。」

本來就性格死板的阿爾傑講述婚禮的流程，比平常更加平鋪直敘，活像是新任書記按照範本抄作業。副官眉頭皺得死緊彷彿能夠夾死蚊子，那頭跟深色皮膚相襯的淺色頭髮難得有些凌亂。

維持雙手交握的動作，伍迪加尼稍微皺起眉頭。

「沒有其他事情要報告嗎？」

「神官跟賓客似乎對過程感到困惑。」阿爾傑刻意地停頓片刻，「如果您是想知道薇薇安娜殿下的反應，何不親自詢問？」

「你對我的作法感到不滿嗎？」

「不敢。」

看副官那抿著嘴唇、面無表情的神態，伍迪加尼語帶調侃：「是怎麼回事，那位公主殿下漂亮到讓你產生同情心了？」

阿爾傑本要開口，最後卻是嘆息。「這跟外表無關，殿下您是明知故問。」

伍迪加尼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下顎靠在雙手交握的手上。

「不，我是真不知道。還請布魯克副官暢所欲言。」

第一王子這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阿爾傑進退兩難。

最終副官嘆著氣開口：「雖然您是被迫與薇薇安娜殿下聯姻，考量聯姻是由海利王國主動提出，並且婚禮已經完竣，費南伊連的公主已經成為我國的王子妃，於情於理都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阿爾傑滔滔不絕地說出顯然醞釀許久的說詞，略帶不安地望向伍迪加尼。

「阿爾傑．布魯克，你可有具體建議？」

「恕我直言，對大國的王子而言，以符合國家利益的方式結婚並且孕育後代，也是身為王儲的義務。但如果您另有打算，至少也該做足表面功夫，您可以冷落費南伊連的公主，卻不能在新婚時就把她當成不存在。」

阿爾傑內心犯嘀咕。這種話怎麼會是由我這個身為副官的人來說呢？

不論國王陛下或者王后陛下都默許王子殿下不參加自己婚禮，其他人甚至不敢提出建言。國王陛下不問過國政許久，就連說服國王陛下向費南伊連求親的王后陛下也對這位初來乍到的王子妃不管不顧。

這樣下去肯定會成為外交問題的！

伍迪加尼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摩娑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鑽戒。

好半晌，嘴角揚起不淮好意的弧度。

這宛如項圈緊箍在頸上的戒指，彷彿惡魔在他耳邊低聲細語。那個聲音在說：伍迪加尼啊，你連自己的結婚對象都無法決定，縱使全力掙扎又真能成就什麼呢？

夢魘不分晝夜，如影隨形。

由於父親身體抱恙，身為第一王子的伍迪加尼不得不在少年時代就肩負起國王的責任。隨著時間經過，父親的身體沒有好轉，肩上的責任越來越沉重。

缺席婚禮，不過是伍迪加尼的垂死掙扎。

「你可真是實話實說。但我可沒多餘的時間浪費在毫無用處的妻子身上。」

「……非常抱歉，但是，這是我作為副官的義務與責任！」

阿爾傑的手遮住伍迪加尼正在閱覽的文件，逼得伍迪加尼不得不抬頭看他。副官眼神堅毅，說話鏗鏘有力。根據伍迪加尼對阿爾傑的了解，接下來肯定有長達二十分鐘的激昂演說。

果然，阿爾傑繼續說了下去：「殿下，現在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如果這件事傳回費南伊連，恐有損我國形象……」

伍迪加尼所幸起準備離開，誰知阿爾傑竟然追上來，嘴上還不斷嘮叨。

「兩國聯姻本來是為了穩固邦誼，若真的發展到那種狀況，您所做的一切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不但失去以聯姻方式增加政治實力的機會、成為王后陛下的笑柄，更有可能……殿下您還在聽嗎？」

伍迪加尼擺擺手，「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閉嘴，又何必在意？」

「很抱歉，但是還請殿下再次考慮，好比說延遲明天下午的行程。視察玉米跟小麥的播種情況固然重要，但並不是最優先的。」

「有這個必要嗎？」

阿爾傑神情激動，音量不自覺地提高：「怎麼會沒有必要？殿下，您可是新婚。幾個村落都託人洽詢殿下的行程，暗示行程能夠推遲。如果您照常前往，您跟王子妃沒見過面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就算您沒打算跟王子妃培養感情，最少也該藉機減少行程，適當地給自己放個假。」

「是期待我跟沒見過的女人盡『王儲的義務』嗎？真可惜，他們恐怕還不知道王子妃身體孱弱，能否生育也是個問題。」

「殿下，請您務必再次……」

伍迪加尼不耐煩地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太吵了，我頭很痛。你要我去，我去不就行了？別再吵了。」

他確實不想見自己的妻子，卻不得不承認阿爾傑的話有些道理。他之所以放棄堅持，一方面是覺得阿爾傑實在太讓人煩躁，另一方面也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確實感情用事。

伍迪加尼笑得不懷好意：「既然他們想看關係友好的王子夫婦，那我就表演給他們看。」

阿爾傑喜形於色：「那我這就讓人通知王子妃，您會造訪的消息。」

「不必。」伍迪加尼說道，「她現在住在我的房間。難道我回自己的房間，還得經過她的同意？」

「殿下，你們畢竟是初次見面，禮儀上應該要給充足的準備時間，否則……」

伍迪加尼面露不屑：「哼，事先通知？難道是要給她時間準備台詞嗎？」

「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難道這樣就能改變她對我的印象嗎？更何況，我沒打算跟她好好相處。」

準備好的勸說被堵了回去。

眼見對方心意已決，阿爾傑也不好繼續勸說，只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為這個不幸跟這位嚴苛王子殿下聯姻的公主祈禱、祈求海利王國與費南伊連的邦誼永續、希望公主殿下別太厭惡這位難相處的王子。

「還杵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快點出去。」

阿爾傑匆匆敬禮後離開。

闔上門之前從門縫間看見伍迪加尼重新埋首文件，還彷彿頭上長了眼睛那樣對他擺擺手。

但願薇薇安娜公主一切順利。

遺憾的是，阿爾傑副官的小小願望最終並沒有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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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文件堆中回過神的時候，晚餐時間已過，牆上的掛鐘敲響了九聲。

在悠揚鐘聲迴盪的走道上，唯有第一王子伍迪加尼走動的皮靴聲響。踏著如貓般安靜的步伐，踏入了王后陛下為他準備好的婚房。

這是伍迪加尼在結婚儀式後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宮殿。

平常由於諸事繁忙，他經常在辦公處的躺椅上睡覺，只有偶爾得空才會回宮。僕從們對此習以為常，看見終於回來的主人也並不吃驚，只是行禮後繼續工作。

「伍迪加尼殿下，您可終於回來了！視察辛苦您了，需要我為您通報王子妃大人嗎？」

說話的是大總管皮爾吉斯，他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黑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除了對美食有超乎尋常的執著外，可說是完美管家的典範。

「不必。」伍迪加尼抬手，很刻意地露出笑容：「我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至於這是驚喜還是驚嚇，就得看這位王子妃的表現。

「我明白了。」

皮爾吉斯心領神會。

他召來下屬，囑咐閒雜人等暫時不要接近供電，並且必須對今晚的事情絕對保密。

「說起來……王子妃最近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嗎？」

皮爾吉斯總管低著頭：「她問過一次殿下的去向。」

伍迪加尼皺起眉頭。

作為一國的公主，遠道而來卻被丈夫甩下獨自出席婚禮，堪稱羞辱。可是薇薇安娜不僅毫無怨言，甚至沒有寫信回母國，這反應已經不是古怪二字可以形容，若不是費南伊連很想要王子妃的位置，就是他們另有目的。想到這裡，伍迪加尼內心湧現不祥的預感。

「她這段時間去過哪裡？」

「基本都在宮殿內，去過一次書房。」皮爾吉斯畢恭畢敬道。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皮爾吉斯總管提供的資訊，加深了伍迪加尼的疑惑。

在他的印象中，費南伊連公主薇薇安娜是國王的獨生女，由於身體孱弱，很少出現於民眾面前。除了婚前送來的畫像，其餘訊息一概不明。

把這樣一個連自己國民都沒看過、甚至連國內貴族都不熟悉的公主硬塞過來，是為了避免伍迪加尼在攝政的同時與國內貴族聯姻壯大自己的勢力，也是想避免他透過王子妃跟費南伊連的聯姻取得實質上的好處。

至於能不能從聯姻中得到好處，可不是王后說了算。

舉起的手正要敲響門的瞬間，聽見房內傳來女人的聲音。

「拉米亞小姐，您現在應該已經清楚自己的立場吧？海利的王子完全沒把妳放在眼裡。」

明明說著敬語，女人的口氣卻一點也不客氣。

「開個價碼吧。」

另外一個女性的聲音說。

這個受到威脅的「拉米亞小姐」口吻十分冷靜，甚至有點冷靜過頭。

「如果在能力範圍內又能讓妳保守秘密，我願意支付。」

簡短幾句話透漏的訊息，讓人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也就是說，所謂的「王子妃」是假的？伍迪加尼握緊拳頭，費南伊連竟敢派個假新娘過來，他們到底有何目的？王后也知道這件事嗎？

「您以公主的身分過來，也帶了不少珠寶首飾吧？我只要其中的一半就好。」那個應該是陪嫁女僕的人繼續說道，「只要一半，我就能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怎麼樣，是筆很划算的交易吧？」

「可以。」

伍迪加尼本想直接推門進去，卻在最後關頭住手。

何必打破現狀呢？將假公主留在海利，相當於抓住費南伊連的把柄。

只要有需要，隨時可以揭穿，又何必急於一時？

伍迪加尼皺緊的眉頭舒開，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是的，來日方長。

於是他悄悄退回去，召來皮爾吉斯自己改變主意，請他通知薇薇安娜公主自己明天將會造訪。並且湊在管家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皮爾吉斯總管點點頭，「請殿下安心交給我吧。」

這個夜晚還很安靜，而這份寧靜可不會一直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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