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5年的盛夏,干邑的陽光慷慨地灑滿夏朗德河谷,將連綿起伏的葡萄園染成一片深沉的翠綠海洋。馬爹利酒莊那棟兩層的石屋主樓,在熾烈的光線下顯得沉穩而堅實。院子裡,工人們正將一桶桶貼著嶄新「Martell」標籤的干邑,小心翼翼地裝上兩輛結實的運貨馬車。車輪碾過鋪著碎石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橡木、葡萄藤葉的清香,以及從敞開的地窖口飄散出的、濃郁而複雜的陳年酒香。
讓·馬爹利站在酒莊門口,手搭涼棚,瞇著灰藍色的眼睛,目送著最後一輛馬車駛出院門,揚起細細的塵埃,朝著波爾多港的方向而去。那裡面裝載的,是履行與倫敦沃波爾伯爵那份至關重要長期合約的第二批貨物。詹寧斯先生嚴苛考察後的認可,以及預付的金鎊,如同強心劑,讓整個酒莊都充滿了蓬勃的生氣。皮埃爾·勒魯瓦站在他身邊,粗壯的手臂環抱在胸前,紅棕色的鬍鬚在陽光下閃著微光,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的笑容。
「看啊,讓!」皮埃爾的聲音洪亮如鐘,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這才是開始!波爾多港的船艙在等著它們,倫敦那些紳士的酒杯也在等著它們!照這個勢頭,用不了幾年,咱們就能把杜朗家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甩在後面吃灰!到時候,讓·馬爹利的名字,得用金字刻在干邑的城門上!」
讓的嘴角也牽起一絲笑意,詹寧斯離去時那鄭重的一握,契約農戶園子裡日益茁壯的葡萄藤,還有皮埃爾此刻的豪情,都讓他胸中充盈著實實在在的成就感。他彷彿看到「Martell」的標籤貼在駛向世界各地的橡木桶上,看到干邑鎮那些曾經對他嗤之以鼻的面孔上露出的驚愕與欽佩。他轉身,拍了拍皮埃爾厚實的肩膀:「穩住步子,皮埃爾。聲譽建立不易,毀掉卻只在一夕之間。沃波爾伯爵的訂單是基石,我們要像保護眼珠一樣保護這塊基石。」
就在這時,酒莊的幫工小雅克氣喘吁吁地從鎮上跑回來,手裡緊緊攥著一封邊角磨損、沾著旅途塵土的信件。「先生!馬爹利先生!信!從康塔德來的信!」
讓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又是康塔德。他接過信,那熟悉的、略帶粗糙的紙張觸感,以及信封角落那個用墨水勾勒的、小小的飛鳥圖案,瞬間將他拉回了幾個月前收到克蕾爾來信時的心緒。他對皮埃爾點點頭:「你先盯著點倉庫那邊新桶入窖,我去去就來。」
他走進書房,掩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陽光。書房陳設簡樸,一張厚重的橡木書桌,幾把椅子,牆邊立著幾個裝滿賬冊和技術筆記的木架。空氣中混合著羊皮紙、墨水、以及從門縫飄入的淡淡酒香。他坐到書桌前,就著窗外的天光,小心地撕開封口,抽出信紙。克蕾爾那娟秀而帶著力道的字跡再次映入眼簾。
> 親愛的讓: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DKtY7H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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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南方的陽光依舊眷顧著你和你蓬勃的事業。上一封信中你描繪的成功景象,如同穿透諾曼底陰霾的陽光,溫暖了我們的心。母親捧著你的信,在窗邊讀了又讀,臉上的笑容是這幾年來最明亮的。她甚至破天荒地吩咐廚娘多烤了一個蘋果塔,說是遙遙地為你慶賀。她反覆叮囑我,一定要告訴你:照顧好身體,別太勞累,事業再大,也比不上平安二字。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ytGGAU1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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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康塔德的天空,近日卻籠上了厚重的陰雲。父親……(此處的墨跡有明顯的暈染和停頓,彷彿寫信人曾幾度擱筆)……他遭遇了沉重的打擊。之前信中提過的那兩艘在比斯開灣遭遇風暴的貨船,損失遠比最初預想的慘重。其中一艘徹底沉沒,連船帶貨,只撈回幾個水手;另一艘雖勉強駛回,但貨艙進水,滿載的弗里斯蘭呢絨和香料幾乎全毀。保險商推諉扯皮,賠付遙遙無期。債主們聞風而動,日日登門,言辭一次比一次尖銳難聽。父親……他幾乎一夜之間白了頭,背駝得更厲害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夜整夜地咳嗽,煙斗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滅,像風中殘燭。我送湯藥進去,他沉默地接過,眼神空茫地望著牆上那幅諾曼底海岸的老地圖,一句話也不說。讓,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被擊垮的氣息,像一艘失去舵的破船。他從前那雷霆般的怒火不見了,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憊與絕望。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FOR73bn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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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母親強撐著精神操持家務,安撫債主,但眼裡的憂慮和憔悴藏也藏不住。港口那些勢利的商人,看我們家的眼神也變了,帶著幸災樂禍的探究和毫不掩飾的輕視。父親辛苦經營幾十年的商譽和根基,正在被這場風暴無情地侵蝕。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MbHpWySbd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kGWRLiFS4
> 寫下這些,並非想給你增添煩憂。只是……只是在這艱難的時刻,我無比思念你,想聽聽你的聲音,哪怕只是在信紙上。我知道你肩負著整個酒莊的未來,路途同樣艱辛。請不要為家裡過分擔憂,母親和我會彼此扶持。只願你知曉,無論遠近,我們的心始終與你同在。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yf3kXz4uS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NHnc8nDfz
> 願聖母瑪利亞繼續護佑你前行的每一步。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ajX6cav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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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牽掛你的,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TysMR8lbj
> 克蕾爾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bOhYa0lgq
> 1715年8月20日於康塔德
信紙從讓的手中滑落,飄落在橡木桌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窗外,干邑的陽光依舊燦爛,葡萄園生機盎然,但讓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眼前浮現出父親雅克·馬爹利的模樣——那個曾經像礁石般堅硬、咆哮起來能震動整個康塔德商行的魁梧男人,如今竟被描繪成一個「被擊垮」、「像失去舵的破船」的老人?白髮蒼蒼,背脊佝僂,在黑暗的書房裡對著老地圖沉默,承受著債主的逼迫和世態的炎涼……
一種尖銳的、混合著震驚、心痛和洶湧愧疚的情緒,如同洶湧的浪潮,狠狠衝擊著讓的心防。離家十年,他將所有的精力、熱情乃至於親情的虧欠,都傾注在了干邑這片土地上,傾注在「馬爹利」這個新生的名字上。他以為時間和距離可以沖淡隔閡,以為事業的成功終有一天能成為和解的橋樑。他從未想過,父親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山嶽,竟會以這樣一種近乎悲壯的方式崩塌。那沉重的嘆息聲,彷彿穿透了時空,再次在他耳邊響起,比當年那個風雨之夜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
「父親……」讓低聲呢喃,手指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書房裡焦躁地踱步。一個強烈的衝動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立刻動身回康塔德!回去看看母親憔悴的臉,看看父親佝僂的背,回去用他剛剛積累起的財富和力量,去支撐那個搖搖欲墜的家!他衝到書桌前,抓起羽毛筆,蘸滿墨水,就要在信紙上寫下歸期。
然而,筆尖懸停在紙上,遲遲未能落下。酒莊剛上正軌,沃波爾伯爵的第二批貨剛剛發出,與契約農戶的聯繫千頭萬緒,新一季的葡萄採收和蒸餾迫在眉睫……無數的責任像無形的鎖鏈,將他牢牢捆綁在這片土地上。此刻離開,無異於將剛剛點燃的「馬爹利」之火置於風雨飄搖之中。皮埃爾和那些信任他的農戶、工匠們該怎麼辦?沃波爾伯爵的長期合約又將如何履行?
巨大的矛盾撕扯著他。一邊是血脈相連、深陷困境的至親,一邊是傾注了十年心血、正處於關鍵上升期的事業。讓痛苦地閉上眼睛,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他彷彿站在懸崖邊緣,無論選擇哪一邊,都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最終,他頹然坐回椅子上,將臉深深埋入雙掌之中。寬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書房裡只剩下他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陽光穿過窗欞,在他身上投下孤獨而掙扎的剪影。他終究沒有寫下那個歸期。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回信中夾帶了一張數額可觀、可在波爾多指定商行兌換的匯票,並懇請克蕾爾務必以最隱秘、最不傷害父親自尊的方式轉交母親。信中字字懇切,承諾待酒莊渡過眼前最繁忙的季節,局面稍穩,定當北歸。
這份沉重的家書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來自歐洲大陸的詭譎風雲,已挾裹著更為刺骨的寒意,呼嘯著撲向了剛剛站穩腳跟的馬爹利酒莊。
秋意漸濃,干邑的空氣中開始瀰漫葡萄成熟特有的醉人甜香,釀酒季的忙碌拉開序幕。然而,一封封來自北方港口——波爾多、南特,乃至皮埃爾從倫敦輾轉寄回的信件——卻如同烏鴉的聒噪,帶來的盡是壞消息。
「……讓,我的兄弟,倫敦的風向變了!該死的政客們!」皮埃爾的信寫在粗糙的廉價紙上,字跡潦草,力透紙背,彷彿能感受到書寫者的憤怒,「議會剛通過了一個狗屁《航海法案》修正案!針對的就是我們法國酒!關稅!他媽的關稅像瘋了一樣往上漲!以前是抽血,現在簡直是要命!沃波爾伯爵那樣的豪門或許還能咬牙承受,可那些小酒館、俱樂部,還有那些原本對我們干邑感興趣的普通商人,全都縮回去了!價格!該死的價格成了攔路虎!我們運抵的第二批貨,銷量遠不如第一批!伯爵那邊雖然沒說取消訂單,但詹寧斯那張臉拉得比驢還長,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價格壓力!市場……冷得像倫敦冬天的泰晤士河!」
緊隨其後的,是波爾多代理商充滿焦慮的急報:「……馬爹利先生,局勢危急!英法關係因殖民地邊界爭端和貿易摩擦急劇惡化,劍拔弩張!英國皇家海軍加強了在比斯開灣和英吉利海峽的巡航封鎖,像梳子一樣篩查過往船隻!掛法國旗的商船成了活靶子!已有數艘滿載葡萄酒和白蘭地的商船被扣押,貨物充公,船員下獄!保險費率一日三漲,簡直是天文數字!航運公司紛紛停擺觀望,敢於出航的船隻寥寥無幾,運費暴漲數倍!您的貨……目前只能滯留在波爾多倉庫,風險巨大,且不知何時才能找到敢於冒險的船隻啟運!萬分抱歉,但形勢比人強……」
壞消息接踵而至,像一記記重拳砸在讓的心口。他捏著信紙,站在書房的窗前,目光穿過庭院,望向遠處豐饒的葡萄園。豐收在即,本是充滿希望與喜悅的季節,此刻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英國人築起的關稅壁壘如同無形的高牆,將他的優質干邑擋在了最重要的市場門外;而海上的封鎖與劫掠,則像扼住咽喉的鐵腕,切斷了貨物流通的生命線。他彷彿看到精心調配、承載著希望的橡木桶,在波爾多陰暗潮濕的倉庫裡蒙塵、貶值,甚至可能在英國軍艦的炮火或海盜的洗劫中化為烏有。而更可怕的是,沃波爾伯爵那條來之不易的穩定渠道,也因價格壓力而岌岌可危。
「砰!」一聲悶響。讓的拳頭狠狠砸在了堅硬的橡木窗框上,指關節瞬間泛紅。他緊咬著牙關,下頜線條繃得如同刀削。灰藍色的眼眸裡,初聞家變時的脆弱與掙扎已被冰冷的焦慮和熊熊燃燒的鬥志所取代。父親的困境是家事,尚可隱忍圖謀;但眼前這來自時代巨輪的碾壓,卻是關乎「馬爹利」生死存亡的危機!他絕不能坐以待斃!
「皮埃爾還在倫敦……波爾多的貨不能爛在倉庫……必須另找出路!」讓猛地轉身,大步走到牆邊,那裡懸掛著一幅他從康塔德帶來、略顯陳舊的歐洲與北大西洋海圖。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熟悉的西歐海岸線,越過洶湧的大西洋,最終牢牢鎖定在那片標註著「英屬北美殖民地」的廣袤土地上——紐約、波士頓、費城……這些新興的港口城市名字,如同黑暗中的星辰,點亮了他緊鎖的眉頭。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型:開闢北美新航線!繞過英國本土的關稅壁壘和皇家海軍的封鎖,直接將干邑輸送到需求旺盛的新大陸!他深知,北美殖民地聚集著大量歐洲移民,其中不乏追求生活品質的富裕階層。更重要的是,那裡對宗主國英國的貿易管制積怨已久,存在著巨大的「灰色」需求空間。荷蘭,這個以航海和貿易著稱、且與英國關係微妙的中立國,成為了計劃中關鍵的跳板。
接下來的日子,馬爹利酒莊的書房燈火常常徹夜長明。讓如同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一面要穩住大後方,親自監督葡萄的採收、壓榨和基酒發酵,確保最核心的品質不動搖;一面則將全部智慧投入到這場關乎存亡的突圍戰中。他伏案疾書,一封封措辭謹慎卻暗藏機鋒的信件,從干邑飛向荷蘭的阿姆斯特丹。
收信人是他通過皮埃爾早年跑單幫時結識、並在倫敦危機後特意重新聯絡上的一位關鍵人物——亨德里克·范·德爾登(Hendrik van der Donk)。亨德里克是阿姆斯特丹一位頗具實力卻行事低調的貨運代理商,以其廣泛的人脈、靈活的手腕和對「特殊貨物」的處理能力聞名於業內。讓在信中並未直接請求幫助,而是以一種探討「市場新機遇」的姿態,詳細分析了北美殖民地對優質歐洲烈酒(尤其是干邑)的潛在需求,強調其巨大的利潤空間。他巧妙地暗示了自己貨物在波爾多面臨的困境,以及繞開英國本土、經由荷蘭轉運北美殖民地的「可行性」與「互利性」。他深知,對於精明的荷蘭商人來說,利潤和規避風險的通道,遠比空洞的友誼更具說服力。
等待回音的日子充滿煎熬。讓強迫自己將精力投入到酒莊的日常運作中。他來到蒸餾坊,巨大的夏朗德壺式蒸餾器(Alambic Charentais)銅壁閃亮,爐膛內火焰熊熊。老蒸餾師巴蒂斯特赤裸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佈滿汗珠,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蒸餾管出口酒液的流速和狀態。讓接過學徒遞來的濕毛巾擦了擦汗,走到巴蒂斯特身邊。
「火候穩嗎,巴蒂斯特?」讓的聲音在蒸餾器的嗡鳴聲中需要提高音量。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WTntSNo6s
巴蒂斯特沒回頭,銳利的目光依舊鎖定著冷凝管中清澈的酒液,只簡短地嗯了一聲,用沾滿汗漬和煤灰的手背指了指爐膛某處:「東南角,氣流弱了點,添兩塊硬柴,別太大。」他對火候的掌控已臻化境,細微的氣流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知。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CTjC7m5YV
讓立刻示意學徒照做。蒸餾坊裡熱浪滾滾,混合著酒精蒸汽的濃烈氣味足以讓不習慣的人暈厥。讓卻深吸了一口氣,那複雜的氣息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鎮定。這是他的戰場,是他力量的源泉。他拿起一個小玻璃杯,從酒心(Coeur)出口接了一點點新蒸出的、無色透明、酒精度高達70%的「生命之水」(Eau-de-vie blanche)。液體滾燙,散發著極其純淨、強勁而略帶攻擊性的葡萄果香和花香。他抿了一小口,灼熱感瞬間從舌尖蔓延至喉嚨,緊隨其後的是飽滿而純粹的風味。他閉上眼,仔細感受著其中細微的差別,判斷著這一鍋的品質潛力。在動盪的外部環境下,內部的品質控制更不能有絲毫鬆懈。
離開蒸餾坊的熱浪,讓又鑽進了陰涼深邃的酒窖。這裡是時間的殿堂,靜謐而莊嚴。一排排、一層層的橡木桶如同沉默的衛士,靜靜矗立在幽暗之中。空氣中瀰漫著濃郁得化不開的「天使分享」(Angel's Share,指蒸發的酒液)的芬芳——那是香草、焦糖、烤杏仁、陳皮、雪茄盒、珍貴木材等無數複雜氣息交織融合的產物,是歲月賦予的勳章。桶匠吉約姆正提著一盞馬燈,用他那佈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逐一檢查著桶箍的鬆緊,用手指撫摸桶壁,傾聽著橡木細微的「呼吸」聲。
「吉約姆師傅,」讓的聲音在空曠的地窖裡顯得格外清晰,「新入窖的那批『邊緣區』怎麼樣?」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sys6IueNS
吉約姆抬起頭,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了閃。他走到一排標記著「B-1715」的新桶前,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桶壁,又將耳朵貼上去聽了聽,動作虔誠得像在聆聽神諭。「還早,」他低沉的聲音帶著桶匠特有的權威感,「木頭剛開始『吃』酒,性子還燥。不過……底子好,是塊料。」他頓了頓,補充道,「通風口我調過了,這片位置濕氣均勻。」
讓點點頭,吉約姆的判斷與他之前的品嚐感受一致。他走到角落,停在了那個標記著「1715 - N°1」的橡木桶前。這是屬於馬爹利的第一桶,是他夢想的起點。他伸出手,掌心輕輕貼上冰冷而略顯粗糙的桶壁。幾個月的時間,桶中的酒液已從最初的清澈無色,漸漸染上了一層淺淺的、迷人的金黃色。他打開桶塞,用長柄的銀質酒勺(Tastevin)舀出少許。酒液在勺中流轉,掛壁良好。湊近鼻端,新酒時的活潑果香已悄然轉化,融入了新橡木賦予的香草、烤麵包的甜美氣息,並隱隱透出一絲堅果和辛香的雛形,口感也變得圓潤了許多。時間,這最偉大的魔術師,正在這幽暗的地窖裡,悄無聲息地施展著它的魔法。這份沉澱與轉化,給了讓一種莫名的信心——無論外界風暴如何肆虐,只要根基牢固,只要堅持下去,屬於「馬爹利」的佳釀終將綻放出應有的光芒。
就在讓全身心投入釀酒季的同時,來自阿姆斯特丹的回音,終於如同穿過暴風雨的海鷗,抵達了干邑。
亨德里克·范·德爾登的回信,措辭謹慎而務實,充滿了荷蘭商人特有的精明與試探:
> ……尊敬的馬爹利先生: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tTPn5vxGU
> 閣下對北美市場潛力的洞見令人印象深刻。的確,新大陸的紳士們對舊世界的精緻享受,尤其是優質的生命之水(Brandewijn),懷有持續增長的需求。而避開某些……過於嚴苛的貿易節點,尋求更為順暢的流通渠道,亦是明智之舉。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iLPlqKcAV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DEq3vEodm
> 阿姆斯特丹,作為自由貿易的港灣,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我們擁有經驗豐富的船長,熟悉橫跨大西洋的航線,也深諳如何與北美各港口建立……高效的聯繫。對於閣下提及的、目前滯留波爾多的「特殊貨物」,我司確有渠道和能力,可協助其安全轉移至阿姆斯特丹,並以『荷蘭貨物』的名義重新出關,經由我們可靠的航線運抵紐約或波士頓。當然,此類服務涉及額外的中轉、文件處理及風險規避成本,運費自然高於常規航線。具體報價,需視貨物數量、價值及最終目的地而定。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UYMN0pwJ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LO0D6CgoH
> 此外,必須坦誠相告,橫渡大西洋本身亦非坦途。風暴、海盜(尤其在非洲西海岸和加勒比海域活動猖獗)、以及漫長航程對貨物品質的影響,都是不容忽視的風險。強烈建議閣下為此批貨物購買足額的航運保險(Zeeverzekering)。雖然保費高昂,但在遭遇不測時,是挽回損失的唯一途徑。阿姆斯特丹擁有歐洲最成熟的保險市場,我司可代為接洽信譽良好的保險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u7BC59HnZ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FJn2bd537
> 若閣下決意開拓此新航路,我司願盡力提供協助。請提供滯留波爾多的貨物詳情(數量、規格、價值)及期望運抵的北美港口,以便我方核算成本與風險,並擬定詳細的轉運與承運方案。期待您的進一步指示。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nTgQpD0Rm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8SkiNDgxm
> 您忠實的,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z6ineQrBf
> 亨德里克·范·德爾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AAxw0dhY8
> 於阿姆斯特丹
信中的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反覆斟酌。「特殊貨物」、「荷蘭貨物名義」、「風險規避成本」、「航運保險」……這些詞彙像密碼一樣,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條充滿風險但也蘊藏著巨大機會的「灰色」通道。讓反覆閱讀著,指尖劃過粗糙的信紙,眉頭緊鎖,心中飛速地權衡著利弊。
利:能繞開英國本土的高額關稅和海軍封鎖,打開北美新市場,解決波爾多貨物的燃眉之急,保住流動資金,甚至可能開闢一條穩定的未來財源。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GJtMDtIV2
弊:運費暴漲(荷蘭人的報價絕不會客氣),中轉時間長,海運風險巨大(風暴、海盜),貨物品質在長途顛簸和溫濕度變化中可能受損,高昂的保險費進一步蠶食利潤,且整個過程依賴荷蘭中間商,存在被拿捏的風險。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豪賭!賭注是他滯留在波爾多的、價值不菲的干邑,是酒莊寶貴的流動資金,甚至可能是「馬爹利」在北美市場的初次亮相。
「皮埃爾!」讓猛地推開書房門,朝院子裡喊道。他需要這個忠誠夥伴的意見,更需要他在執行層面的勇氣和經驗。
皮埃爾正指揮工人搬運剛到的一批新橡木桶,聞聲立刻跑了過來,臉上還帶著汗水和木屑。「怎麼了,讓?荷蘭佬有消息了?」
讓將范·德爾登的信遞給他,言簡意賅:「我們的貨,從波爾多轉去阿姆斯特丹,再由荷蘭船掛荷蘭旗,運去紐約或波士頓。運費和保險費會吃掉我們大半利潤,路上還要冒著被風暴捲走或被海盜搶光的風險。干不干?」
皮埃爾接過信,他那識字不多的眼睛艱難地辨認著上面的詞句,眉頭越擰越緊。半晌,他抬起頭,那雙總是充滿樂觀的藍眼睛裡,此刻也蒙上了一層凝重的陰影。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聲音低沉下來:「該死的……這簡直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荷蘭佬的刀磨得比英國佬還快!」他煩躁地抓了抓他那頭亂糟糟的紅髮,「但是……讓,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波爾多的倉庫不是保險箱,時間拖得越久,風險越大,伯爵那邊的壓力也越大。與其坐著等死,不如……搏一把?」他看著讓的眼睛,那裡面有對風險的清醒認知,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牆角後的豁出去的狠勁。「媽的!老子在布列塔尼跟風浪搏命的時候,也沒怕過!只要船夠結實,船長夠膽,總能闖過去!北美……聽說那邊的人喝酒像喝水,咱們的好東西,說不定真能賣個大價錢!」
皮埃爾的態度,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下定了決心。與其被困死在歐洲的泥潭裡,不如冒險去新大陸尋找生機!「好!」讓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眼神變得銳利而決絕,「就這麼幹!回信給范·德爾登,同意他的方案!讓他立刻行動,把波爾多的貨轉運去阿姆斯特丹!同時,讓他聯繫最好的保險商,保額按貨值加運費的八成買!我們……賭這一把!」
命令發出,如同按下了命運齒輪的啟動鍵。接下來的日子,讓和皮埃爾陷入了更加瘋狂的忙碌。讓坐鎮干邑,如同一名運籌帷幄卻又焦灼萬分的統帥,一封封指令飛向波爾多、阿姆斯特丹。他要求波爾多代理不惜代價,配合荷蘭人完成貨物的秘密轉運,確保每一個環節的隱蔽與安全。他與范·德爾登反覆磋商細節,敲定最終的航線(避開海盜猖獗的西非海岸,選擇更靠北但可能遭遇風暴的路線)、船期和保險條款。每一筆高昂的費用支出,都像從他身上割下一塊肉,但他咬緊牙關,堅信這筆投資是必要的。
皮埃爾則被賦予了更為艱巨的任務——押運與開拓。他將親自押送下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精選干邑(包括正在陳年的VSOP級別基酒和少量珍貴的老酒),從干邑陸路運至波爾多,與之前滯留的貨物匯合,一同經由荷蘭中轉,最終登上橫跨大西洋的貨船,前往紐約。他不僅是押運者,更是開路先鋒。他的布列塔尼血統和多年跑單幫的經歷,賦予了他粗獷外表下精明的生意頭腦和適應能力。讓對他寄予厚望:抵達紐約後,皮埃爾需要利用他早年建立的一些泛泛的人脈(主要是些小酒館老闆和船貨代理),迅速摸清當地市場行情,建立初步的銷售網絡,為「馬爹利」在北美站穩腳跟打下基礎。
「聽著,皮埃爾,」在皮埃爾臨行前夜,讓將他叫到書房,桌上攤開著北美東海岸的簡圖和一份詳細的貨物清單與價目表,「這批貨,是我們酒莊目前能拿出的最好東西,也是我們打開北美市場的全部賭注!陸路到波爾多,交給范·德爾登的人,然後跟船去阿姆斯特丹。到了紐約,眼睛放亮點!別急著脫手!先摸清楚:」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FwJdOzkHA
他手指用力點著地圖上的紐約港: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AtJBO8SUc
「一、哪些酒商路子最廣?哪些酒館是上流人士和商人常去的?找對人,比低價傾銷重要百倍!」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xsFfuyOx8
「二、打聽清楚當地的行價!英國佬的『官方』干邑什麼價?走私的法國酒又是什麼價?別讓人當冤大頭宰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4Vubmnlim
「三、我們最大的優勢是品質!找機會,讓那些有頭有臉的商人、船長甚至殖民地官員,親口嚐嚐我們的酒!讓他們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干邑!『Martell』這個名字,要讓他們記住!」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ETHjG7oyk
「四、小心!殖民地也不是法外之地,英國人的稅吏和海關官員不是吃素的。范·德爾登給我們掛了『荷蘭貨』的名頭,但本質還是法國酒。行事要低調謹慎,錢貨交割要乾淨利落,別留下把柄!」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dUS9jc5v
「最後,」讓的語氣無比凝重,直視著皮埃爾的眼睛,「保重自己!貨沒了,我們還能再掙!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遇到風浪,別硬拼!遇到海盜……該捨棄時就捨棄,保命要緊!記住,家裡還有老婆孩子等著你!」
皮埃爾聽著讓一條條清晰的指令,臉上的戲謔和粗豪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被信任的激動。他用力拍了拍胸脯,發出沉悶的聲響:「放心吧,讓!我皮埃爾·勒魯瓦這條命硬得很!風浪見得多了!這趟路,我指定把咱們的『金水』安安全全送到紐約,再漂漂亮亮地給你打開局面!你就等著聽我的好消息吧!」他抓起桌上裝滿烈酒的錫壺,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讓他精神一振,「為了馬爹利!乾了!」
次日黎明,薄霧還籠罩著夏朗德河谷。一支由五輛重型運貨馬車組成的車隊,在馬爹利酒莊的院子裡集結完畢。車上裝滿了特製的橡木桶,桶身都用浸過油的厚麻布和草繩緊緊捆紮固定,以應對長途顛簸。皮埃爾換上了一身結實的皮外套,腰間彆著一把防身的短銃和彎刀,顯得精悍而剽悍。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車隊的捆綁,與讓用力擁抱了一下。
「走了!等著我的信!」皮埃爾翻身躍上領頭馬車的車轅,接過韁繩,對著車夫和護衛們大吼一聲:「出發!目標波爾多!」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sG4Xn032t
車輪滾滾,馬蹄聲聲,車隊緩緩駛出酒莊大門,消失在通往西北方的晨霧之中。讓站在門口,久久凝望著車隊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後一絲聲響也歸於沉寂。他緊握著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這一次,不僅僅是貨物和資金,連同他並肩作戰的摯友,也一同押上了命運的賭桌。前路,是茫茫大西洋未知的風暴與莫測的凶險。
皮埃爾的車隊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帶走了酒莊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讓心中最後一絲安穩。等待的日子變得更加漫長而焦灼。干邑的釀酒季進入尾聲,空氣中瀰漫著發酵葡萄汁的甜膩氣息和蒸餾坊終日不散的酒香。讓強迫自己像往常一樣,巡視葡萄園,檢查發酵罐,品嚐新蒸餾的原酒,審閱賬目。但他眉宇間的憂慮如同陰雲,揮之不去。他頻繁地查看信箱,期盼著來自波爾多或阿姆斯特丹的任何消息。
終於,在皮埃爾離開近一個月後,一封蓋著阿姆斯特丹郵戳的信件送到了讓的手中。是亨德里克·范·德爾登寫來的。
> ……馬爹利先生: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UxKWryxq2
> 謹此告知,閣下委託之貨物(詳見清單附件),已於本月十日安全運抵阿姆斯特丹港,並順利完成清關手續,現存放於我司三號倉庫,由專人看守,環境符合儲酒要求。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vWR6iq6JV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LqGV3H74s
> 關於承運船隻,經多方比較風險與航期,最終確定為『飛翔的荷蘭人號』(De Vliegende Hollander)。船長埃裡克·范·斯塔倫(Erik van Stalen)經驗豐富,曾十五次成功往返北大西洋航線,信譽良好。該船計劃於本月廿五日自阿姆斯特丹啟航,預計航程六至八週(視天氣狀況),目的地為紐約港。隨信附上裝船憑據及航運保險單副本(由信譽卓著的『阿姆斯特丹聯合海上保險公司』承保,保額為貨值及運費總和的80%)。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K7paMknzm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BFLAc1RQd
> 勒魯瓦先生已於昨日抵達阿姆斯特丹,親自監督了貨物裝船過程,並將隨船押運。其行事果斷,令人印象深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94NpxSbGL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dMUwbeZpB
> 願海神尼普頓眷顧此次航行。貨船離港後,我司將第一時間通報閣下。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2gphcFp4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LKjfMLdQV
> 范·德爾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1wveY8xup
> 於阿姆斯特丹
信後附著詳細的貨物清單、裝船單據和那份昂貴的保險單副本。看到皮埃爾已安全抵達阿姆斯特丹並親自監督裝船,讓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飛翔的荷蘭人號」……這個略帶傳奇色彩的名字,似乎也給這次充滿風險的航行增添了一絲虛幻的保障。他將裝船日期「十月二十五日」重重地圈在了日曆上。從那天起,讓的書房牆壁上,又多了一幅北大西洋的海圖。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會站在海圖前,根據季節風向和洋流的大致規律,用炭筆在上面劃下一道道細細的、代表著「飛翔的荷蘭人號」可能行進路線的虛線,從阿姆斯特丹出發,繞過英倫三島的北部,橫穿遼闊而兇險的北大西洋,最終指向紐約。他的指尖劃過那片代表著無垠海洋的藍色區域,心中默默計算著日期,祈禱著風平浪靜。
時間在焦慮的等待中流逝。干邑迎來了第一場冬雪,細碎的雪花覆蓋了葡萄園的枯藤,酒莊的石屋屋頂也積了一層薄薄的白。讓收到了皮埃爾在阿姆斯特丹匆匆寫就的短箋,信中充滿了對即將遠航的興奮和對陌生大陸的期待,字裡行間依舊是他那特有的粗豪樂觀。這封信讓讓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些許緩解。
然而,就在「飛翔的荷蘭人號」預計已航行至大西洋中段、最為遠離陸地的危險區域時,一場醞釀於北歐的史詩級風暴,如同掙脫束縛的巨獸,咆哮著撲向了北大西洋航線。
消息是從波爾多傳來的。一艘僥倖逃脫、船體受損嚴重的葡萄牙商船帶來了可怕的見聞:一場罕見的冬季颶風席捲了北緯45度至55度的廣闊海域。風速超過十二級,浪高如山,如同移動的懸崖!數艘商船被確認沉沒,其中包括一艘滿載穀物的法國船和一艘運載皮毛的英國船。更多船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飛翔的荷蘭人號」的預定航線,正處於這場風暴肆虐的核心區域!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擊中了馬爹利酒莊。工人們竊竊私語,臉上寫滿了擔憂。老巴蒂斯特在蒸餾坊裡沉默地添著柴,動作比平時沉重了許多。吉約姆檢查橡木桶時,手指在桶壁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了,彷彿在感受著遠方海洋的咆哮。整個酒莊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陰霾之中。
讓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對著那張北大西洋海圖,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炭筆劃下的虛線,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通往地獄的標記。窗外呼嘯的寒風,彷彿變成了大西洋上震耳欲聾的浪濤聲和桅杆斷裂的可怕聲響。他彷彿看到「飛翔的荷蘭人號」在滔天巨浪中像一片脆弱的樹葉般掙扎、傾覆,看到承載著他全部希望和摯友生命的橡木桶被漆黑的、冰冷的深海無情吞噬……皮埃爾那張佈滿鬍鬚、總是帶著大大笑容的臉龐,在風暴的幻象中變得模糊而絕望。那批貨,凝聚了酒莊的心血,是他幾乎傾盡流動資金、又支付了天價運費和保險費的賭注!更別提皮埃爾,這個與他共患難、如同兄長般的夥伴!
無邊的恐懼和沉重的負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讓淹沒。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踉蹌著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冷汗浸透了內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大自然的狂暴和時代的洪流面前,個人的努力和算計是多麼的渺小和無力!父親雅克在比斯開灣遭遇的船難景象,此刻無比清晰地與「飛翔的荷蘭人號」的命運重疊在一起,血淋淋地呈現在他眼前。難道「馬爹利」的命運,也要在風暴中折戟沉沙?難道他終究逃不過與父親相同的厄運?
「不!」一聲低吼從讓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不甘與絕望的顫音。他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海圖桌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和筆架都跳了起來。手背傳來劇痛,卻也奇異地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他不能垮!酒莊上下幾十口人還指望著他!與農戶的契約需要履行!沃波爾伯爵那邊尚需穩住!就算……就算皮埃爾和那批貨真的遭遇不測,他也必須找到活下去、走下去的路!保險單!對,還有那份昂貴的保險單!范·德爾登的信裡提到過,保額是貨值加運費的八成!這筆錢,將是酒莊最後的救命稻草!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讓讓從瀕臨崩潰的邊緣掙扎了回來。他大口喘著氣,顫抖著手,從鎖著的抽屜裡翻出那份保險單副本。薄薄的紙張此刻重若千鈞。他死死盯著上面的條款和保額數字,彷彿要將它們刻進腦海裡。這份冰冷的契約,成了他在風暴肆虐的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弱曙光。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依舊心懷一絲渺茫的希望,等待著,祈禱著。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讓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窩深陷,眉宇間那道因憂慮而刻下的痕跡更深了。他依舊每天去蒸餾坊,去酒窖,去葡萄園,但眼神裡失去了往日的銳利與神采,只剩下沉沉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時常對著那幅北大西洋海圖發呆,一站就是很久。酒莊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一個半月後,一個陰沉沉的午後,天空飄著冰冷的雨夾雪。讓獨自在書房裡核算著一筆筆因風波而變得異常艱難的賬目,試圖為可能到來的保險理賠和酒莊的緊縮做準備。沉重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讓的聲音有些沙啞。
門被推開,酒莊的幫工小雅克探進頭來,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緊張和難以置信的表情。「先生……有……有個人……說要見您……從……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讓的心猛地一沉。這種時候,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人……難道是保險商?或是……帶來噩耗的人?他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請他進來。」
腳步聲沉重而略顯蹣跚地響起。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門外陰沉的天光。那人渾身濕透,骯髒破舊的厚呢外套上沾滿了乾涸的鹽漬、黑色的油污和暗紅色的、疑似血跡的污漬,散發著海水的鹹腥、硝煙的刺鼻和長時間未清洗的濃重體味。頭髮和鬍鬚糾結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裸露的皮膚上佈滿擦傷和凍瘡,嘴唇乾裂發白。他佝僂著背,一隻手緊緊捂著左側腹部,指縫間隱約可見被簡單包紮過的、滲著血跡的布條。整個人如同從地獄深淵爬出的幽魂,散發著劫後餘生的極度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然而,當那雙佈滿血絲、卻依舊閃爍著讓刻骨銘心熟悉光芒的藍眼睛,透過骯髒的髮絲和鬍鬚看向讓時,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皮……皮埃爾?!」讓如同被雷電擊中,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撞得身後的椅子哐當作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魁梧如熊、笑聲洪亮的布列塔尼漢子,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副瀕死的模樣?!
「讓……我的夥計……」皮埃爾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劇烈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痛苦。他試圖向前邁一步,身體卻猛地一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皮埃爾!」讓肝膽俱裂,一個箭步衝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扶住皮埃爾沉重如山的身軀。入手處一片冰冷和黏膩,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來人!快來人!」讓的嘶吼聲劃破了酒莊壓抑的寂靜。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昏迷的皮埃爾抬進屋內,安置在讓房間的床上。讓顫抖著手,用剪刀小心地剪開他那被血污和海水浸透、已經板結發硬的外套和裡衣。當傷口暴露出來時,在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左側腹部靠近肋骨的地方,一個猙獰的、邊緣外翻的傷口赫然在目!傷口周圍的皮肉紅腫潰爛,顯然已經感染,深處似乎還有異物!這是致命的刀傷,而且已經拖了很長時間!
「熱水!乾淨的布!酒!最烈的酒!還有針線!快!」讓的聲音因恐懼和焦急而變調,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揮著。他親自用讓人不忍卒聞的高濃度「生命之水」原液沖洗那可怕的傷口,劇烈的刺激讓昏迷中的皮埃爾發出野獸般的痛苦嘶吼,身體劇烈地抽搐。讓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繼續著這殘酷卻必要的消毒。他看到了傷口深處嵌著的一小塊黑色的、似乎是木屑的東西,用燒紅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其夾出。最後,在皮埃爾幾乎要再次昏死過去的劇痛中,讓用顫抖的手,親自為他縫合了傷口。每一針穿過皮肉,都像是在他自己的心上縫合。
處理完傷口,又給皮埃爾灌下溫熱的糖水和稀粥,用厚厚的毯子將他裹緊。直到皮埃爾的呼吸漸漸趨於平穩(儘管依舊微弱),陷入深度昏睡,讓才渾身脫力地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後背,雙手沾滿了血污,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看著皮埃爾那張在昏睡中依舊因痛苦而扭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看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和淤青,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後怕如同岩漿般在胸中翻湧。是誰?把他忠誠的夥伴、開拓的勇士,傷成了這樣?!「飛翔的荷蘭人號」到底遭遇了什麼?!
這一夜,讓寸步不離地守在皮埃爾床邊。爐火熊熊,卻驅不散他心中的寒意。他握著皮埃爾冰涼粗糙的大手,一遍遍用溫水擦拭他滾燙的額頭,餵他喝下草藥熬製的湯汁。皮埃爾在高燒中時而痛苦呻吟,時而含糊不清地囈語著:「風……好大的浪……」「炮……開炮!打那些狗娘養的!」「桶……我們的桶……」「船長……船長他……」這些破碎的詞語,如同恐怖的拼圖碎片,讓讓的心不斷往下沉。
直到第三天清晨,皮埃爾的高燒終於退去了一些,神智也恢復了幾分清明。他睜開那雙依舊佈滿血絲卻已不再渾濁的藍眼睛,看到守在床邊、鬍子拉碴、眼窩深陷的讓,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想擠出一個笑容,卻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嘿……夥計……」他的聲音依舊嘶啞,但已能連貫說話,「別……別這副鬼樣子……老子……命硬著呢……」
讓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一些,眼眶瞬間發熱。他緊緊握住皮埃爾的手:「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飛翔的荷蘭人號』呢?我們的貨呢?」這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
皮埃爾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餘悸和深沉的悲憤。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讓餵他喝了幾口水,才用緩慢而沉重的語調,開始講述那場如同噩夢般的海上浩劫。
「……船離開阿姆斯特丹……頭兩週還算順利……繞過了該死的英國佬巡邏艦……進了北大西洋深處……然後……那場風暴就來了……」皮埃爾的眼中閃過恐懼,「……媽的……我發誓……我這輩子……在布列塔尼近海見過的風浪……跟那比起來……簡直是小姑娘的洗澡盆!天……黑得像鍋底……浪頭……不是浪頭……是山!黑色的、咆哮的山!一座接一座地壓過來!『飛翔的荷蘭人號』……夠大夠結實了……可在那種地方……就像個核桃殼!被拋起來……摔下去……骨頭架子都要散了……海水……冰冷刺骨的海水……像瀑布一樣灌進甲板……我們拼了命地舀水……加固貨物……可根本沒用……主桅……咔嚓一聲……像根火柴棍似的……斷了……砸下來……壓死了兩個水手……」
他的聲音因痛苦和回憶的恐怖而顫抖著,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gelrrhMeB
「……風暴……刮了三天三夜……像一百年那麼長……船……破得像篩子……船長范·斯塔倫……是個硬漢子……嗓子都喊啞了……指揮著我們……勉強沒沉……風暴小點的時候……我們以為……熬過去了……正想喘口氣……修補破損……」皮埃爾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白,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他媽的!海盜!那群該下地獄的豺狼!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趁著我們精疲力盡、船體重傷的時候……貼上來了!兩艘快船!掛著黑色的骷髏旗!不是那種小打小鬧的海賊……是真正的惡魔!船幫上架著炮!」
「……他們根本不廢話……直接開炮轟!想打掉我們的抵抗……炮彈……呼嘯著飛過來……打在船舷上……木屑亂飛……我們的人……又倒下好幾個……船長……船長他……」皮埃爾的聲音哽咽了,渾濁的淚水從他佈滿血絲的眼中湧出,「……他為了指揮還擊……站在最顯眼的地方……一發該死的鏈彈……掃過甲板……他……他半邊身子都沒了……」皮埃爾痛苦地閉上眼睛,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抽搐,傷口處的紗布又滲出血跡。
讓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用力握住皮埃爾的手,無聲地給予支持。船長死了……這意味著抵抗的徹底崩潰。
「……沒了指揮……船……徹底亂了……海盜……像猴子一樣蕩著繩索跳幫過來……見人就砍……到處都是慘叫聲……血……流得滿甲板都是……」皮埃爾的聲音如同夢囈,充滿了血腥的畫面感,「……我……我抄起一把斧頭……跟他們拼了……砍倒了兩個……想衝到貨艙口……至少……至少守住我們的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腹部的傷口,臉上肌肉扭曲,「……一個雜種……從後面捅了我一刀……冰涼的……然後是火燒一樣的疼……我倒下了……看著他們……歡呼著……像搬自己家東西一樣……把我們的桶……一桶桶滾上他們的船……」
皮埃爾的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彷彿再次經歷了那場殺戮與掠奪。緩了好一陣,他才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結局: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92S4nsN1e
「……他們……搶光了值錢的東西……連死人身上的戒指都不放過……然後……放了把火……想把船和剩下的人……都燒光滅口……我……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拖著這破身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抓住一塊破木板……跳海了……海水……又冷又鹹……傷口……疼得要命……我不知道漂了多久……以為……死定了……後來……被一艘路過的……愛爾蘭漁船……撈了起來……他們……把我送到了最近的法國港口……聖馬洛……我……我他媽……爬也要爬回來……告訴你……」
皮埃爾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耗盡了所有力氣,再次陷入昏睡。汗水浸透了他的頭髮,臉上還殘留著痛苦和憤怒的淚痕。
讓靜靜地坐在床邊,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皮埃爾描述的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他的心臟。風暴的恐怖,海盜的殘暴,船長的慘死,水手的犧牲,貨物的盡失,夥伴的重傷……這不僅僅是一場商業的失敗,更是一場血腥的屠戮和毀滅!他傾盡心血、寄予厚望的北美突圍計劃,連同那批承載著酒莊未來的干邑,就這樣葬送在了冰冷的大西洋深處,化為了海盜慶功宴上的美酒!那份昂貴的保險單,此刻成了唯一的、冰冷的慰藉,但再多的賠償,也換不回逝去的生命,換不回皮埃爾的健康,更換不回他精心調配、正在走向成熟巔峰的干邑!
一股毀滅性的憤怒和無邊的沮喪,如同火山噴發般在讓的胸腔裡炸開!他猛地站起身,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低吼!他衝到牆邊,對著那幅北大西洋海圖,揮起拳頭狠狠砸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tKvsOtqc
「轟!」堅硬的橡木畫框應聲碎裂!海圖被撕裂,飄落在地。讓的拳頭也瞬間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他卻渾然不覺疼痛,胸膛劇烈起伏,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困在絕境中的猛獸。失敗!徹頭徹尾的失敗!他不僅未能逆風翻盤,反而將酒莊推入了更深的深淵!貨物盡失,流動資金枯竭,摯友重傷垂危,北美市場化為泡影……「馬爹利」的前路,似乎只剩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就在讓被絕望和憤怒吞噬,幾乎要失去理智的邊緣,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老桶匠吉約姆那低沉而平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先生,有您的信。從波爾多來的,很急。」
波爾多?這個時候?讓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用染血的拳頭抹了一把臉,努力平復著翻騰的情緒。他啞著嗓子道:「進來。」
吉約姆推門進來,看到地上碎裂的畫框和讓鮮血淋漓的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擔憂,但他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地將一封印著波爾多商會火漆的信件放在讓的書桌上,然後彎腰,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讓顫抖著拿起那封信,撕開封口。信是波爾多代理商寫來的,字跡潦草,語氣急促而驚慌:
> ……馬爹利先生,萬分緊急!我方剛收到確切消息,英法兩國因北美殖民地邊界衝突及貿易糾紛不斷升級,談判徹底破裂!英國已於昨日正式對我國宣戰!皇家海軍已奉命全面封鎖法國所有港口,擊沉或扣押一切懸掛法國旗幟的商船!波爾多港首當其衝,港口外已發現英國戰艦蹤跡!所有海上貿易中斷!港口陷入混亂,貨物堆積如山,人心惶惶!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wdzU8RM7s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3ZteT3kAl
> 您委託我司保管的、原計劃經荷蘭轉運的剩餘干邑(即未被「飛翔的荷蘭人號」裝載部分),目前雖在倉庫,但形勢萬分危急!一旦英國艦隊封鎖港口或發動攻擊,倉庫亦難保安全!且陸路運輸因戰事亦受阻!貨物恐有被徵用、毀壞或遺失之巨大風險!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tSflmLtrV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NfYMnA0M2
> 請火速指示!萬急!!!
「宣戰?!」讓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最後一條通往外部世界的路——經由荷蘭轉運的波爾多剩餘貨物——也被這該死的戰爭徹底堵死了!英國人的炮艦,如同最後一道鐵閘,轟然落下,將「馬爹利」死死地鎖在了法國本土這座岌岌可危的孤島之上!貨物危在旦夕,銷售渠道徹底斷絕,資金鍊瀕臨崩潰……這接踵而至的打擊,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完了……全完了……」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攫住了讓的心臟。他踉蹌著後退兩步,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連手指上的劇痛都感覺不到了。窗外,干邑的冬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陰冷的寒氣透過窗縫鑽進來,彷彿要將他連同整個酒莊一併凍結。皮埃爾沉重的呼吸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像沉重的鼓點,敲打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
就在這萬念俱灰、寒意刺骨的時刻,書房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廚娘瑪麗大嬸。她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洋蔥湯和幾片硬麵包。她看著讓失魂落魄、手上帶血的樣子,再看看地上還未收拾乾淨的狼藉,佈滿皺紋的臉上滿是心疼。她默默地將托盤放在桌上,沒有像往常一樣嘮叨,只是用那雙粗糙而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讓冰冷僵硬的肩膀。
「孩子,」瑪麗大嬸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長者特有的撫慰力量,「天塌不下來。皮埃爾那小子命硬,會挺過去的。咱酒莊的地窖裡,還有那麼多桶好酒呢,那是實打實的根!只要根還在,總能發出新芽來。」她指了指那碗冒著熱氣的湯,「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人吃飽了,腦子才清楚,才能想出辦法來。」
那碗樸素的、散發著食物最原始溫暖氣息的洋蔥湯,那隻搭在肩頭粗糙卻溫暖的手,還有瑪麗大嬸那句「根還在」的話語,像一束微弱卻無比頑強的火苗,在讓被絕望冰封的心湖深處,悄然點燃。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瑪麗大嬸擔憂的臉龐,彷彿穿透了酒莊厚重的石牆,看到了地窖深處那些靜靜沉睡的橡木桶。那是「馬爹利」的根基,是他十年心血的結晶,是時間淬煉的寶藏。皮埃爾拼死守護的,不正是這些嗎?貨物可以被掠奪,航路可以被封鎖,但只要這些承載著歲月與技藝的「根」還在,「馬爹利」就沒有真正倒下!
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衝上讓的喉頭,驅散了那刺骨的冰寒。他灰藍色的眼眸中,那幾乎熄滅的火焰,如同被狂風吹拂的餘燼,驟然復燃!這一次,火焰中沒有了迷茫和衝動,只剩下被絕境淬煉過的、鋼鐵般的決絕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瘋狂勇氣!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牽動了手上的傷口,鮮血再次滲出,他卻渾然不覺。他大步走到書桌前,一把抓起那封來自波爾多的告急信,目光如炬,迅速掃過那些令人絕望的字句。一個近乎瘋狂、卻也是唯一能抓住一線生機的計劃,在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成型!
「瑪麗大嬸!」讓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謝謝您的湯!現在,請立刻幫我去辦三件事!」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0cssH4Rbo
「第一,叫小雅克立刻騎上最快的馬,去鎮上把羅貝爾醫生請來!告訴他,皮埃爾的傷口感染惡化,情況危急,請他務必帶上最好的消炎藥和手術工具,費用我付雙倍!」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iiviKk7f4
「第二,讓酒莊所有空閒的人手,包括蒸餾坊和葡萄園那邊暫時能抽調的,立刻到主屋院子集合!我有緊急任務!」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bjuYbTikw
「第三,」讓的目光銳利如刀,「準備足夠的乾糧和飲水!要夠二十個人吃三天的!」
瑪麗大嬸被讓突然爆發出的氣勢震住了,但看到他那雙重新燃起鬥志的眼睛,她沒有多問一句,只是用力地點點頭:「好!我這就去!」她轉身,邁著與年齡不符的敏捷步伐衝出了書房。
讓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臉盆架前,將鮮血淋漓的拳頭浸入冰冷的清水中,刺骨的寒意讓他混亂的頭腦更加清醒。他胡亂地擦了擦手,用乾淨的布條草草包紮了一下傷口。然後,他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新的羊皮紙,提筆蘸墨,以最快的速度、最清晰的筆跡,開始書寫。這封信,是給波爾多代理商的指令,更是「馬爹利」絕境求生的賭命宣言!
> ……見信如晤,事態緊急,無暇寒暄!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vgRl32Ia
>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ALd304SIe
> 一、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將我司委託保管之所有干邑(清單附後),裝上貴司所能調集之最堅固、最快速之內河駁船!目的地:夏朗德河上游距干邑鎮最近之可用碼頭(如容扎克Jarnac或聖讓當熱利Saint-Jean-d'Angély)!此為死命令!貨在人在!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N3JT3Y5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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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駁船務必懸掛中立國旗幟(如瑞士或瑞典),偽裝成普通內河運輸!僱傭可靠護衛,攜帶武器!避開主要航道,晝伏夜出,利用支流蘆葦蕩掩護!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pyZYXkc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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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本人將親率接應隊伍,於三日內抵達指定碼頭!以三堆篝火為信號!見信後立即執行,成敗在此一舉!萬勿遲疑!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fcg0lfN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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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爹利 手書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TR6CJ06Z
> 急!急!急!
寫完最後三個觸目驚心的「急」字,讓用力蓋上自己的私章。墨跡未乾,他便將信紙折好,塞入信封,用火漆牢牢封緘。他衝出書房,院子裡,接到瑪麗大嬸通知的工人們已經聚集起來,大約有十五六人,臉上帶著茫然和些許不安。皮埃爾的重傷和酒莊低迷的氣氛,早已讓他們感受到了危機。
讓大步走到眾人面前,渾身散發著一種風暴將至的壓迫感。他高舉起那封剛剛寫好的信,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張面孔,聲音洪亮而充滿不容置疑的決絕:
「兄弟們!『馬爹利』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波爾多港外,英國人的炮艦已經封鎖了海面!我們最後一批救命的貨,隨時可能被搶走、被毀掉!那不僅僅是酒,那是我們所有人的飯碗,是酒莊的命根子!」
他頓了頓,讓沉重的話語砸進每個人的心裡。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Qm2FSRI8I
「現在,我要挑選二十個人!跟我去波爾多方向,把這批貨搶回來!走陸路,穿荒野,避開大道!路上可能會遇到逃兵、潰匪,甚至英國人的巡邏隊!會很苦,很累,很危險!怕的,現在可以退出,我不怪他!」
人群一片寂靜,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恐懼在空氣中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燃的血性。短暫的沉默後,幾個跟隨讓時間最長、最忠心的老夥計率先站了出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uL9HACkrw
「我去!老闆!」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8kPaFUmbb
「算我一個!皮埃爾大哥的仇還沒報呢!」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ZyoqFqf73
「媽的,跟他們拼了!不能讓英國佬搶了我們的酒!」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A7kkOmgBT
「對!算我一個!」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KPhS48DTl
「我也去!」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r3CLC4Wqf
……
很快,二十個精壯的漢子站到了讓的面前,眼神裡有恐懼,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決絕。讓看著他們,重重地點了點頭:「好!都是『馬爹利』的好漢子!現在,立刻去準備!帶上斧頭、鐮刀、草叉,有什麼趁手的傢伙都帶上!穿上最結實的鞋!帶足乾糧和水!半個時辰後,莊外樹林邊集合出發!」
眾人轟然應諾,立刻散開去準備。讓轉身,大步走向酒窖。吉約姆提著馬燈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幽深的地窖裡,時間的芬芳依舊濃郁。讓的目光掠過一排排沉睡的橡木桶,最終停留在那片存放著他最珍視的「根基」——精心挑選的、用於長期陳年(VSOP級別)的優質原液區域。他走到幾個標記著特殊符號的橡木桶前。這些桶使用的木材更為厚實,桶箍也加固過。
「吉約姆師傅,」讓的聲音在地窖的迴響中顯得格外冷靜,「把這幾桶『基石』,立刻轉移到地窖最深處、最隱蔽、溫濕度最穩定的那個小岩洞裡去。用空的舊桶和雜物在外面堆好,掩蓋住入口。除了你和我,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具體位置。」
吉約姆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瞭然,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明白。只要我老頭子還有一口氣在,沒人能動這裡的酒。」這是匠人之間的承諾,重於千斤。
讓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的橡木桶,彷彿在汲取力量。然後,他毅然轉身,離開了地窖。他回到房間,快速換上了一身耐磨的粗布衣褲,紮緊綁腿,將一把鋒利的短刀插在腰後,又將幾枚應急用的金幣貼身藏好。他走到皮埃爾床邊。羅貝爾醫生已經趕到,正在仔細檢查傷口,重新上藥包紮。皮埃爾依舊昏迷著,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
「醫生,」讓的聲音低沉而鄭重,「皮埃爾……還有酒莊裡的一切,就拜託您和瑪麗大嬸了。在我回來之前,酒莊停止一切非必要生產,緊閉大門,所有人聽從瑪麗大嬸的安排。」
羅貝爾醫生看著讓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毅和隱藏的憂慮,嚴肅地點點頭:「放心去吧,馬爹利先生。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一定保住皮埃爾的命!酒莊……我們會守住!」
讓用力握了握醫生的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皮埃爾蒼白的臉,然後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房間,走出了酒莊大門。
莊外的樹林邊,二十名精選的漢子已經集結完畢。他們背著簡單的行囊,手持各式各樣簡陋但致命的「武器」——伐木的斧頭、割草的長柄鐮刀、打磨鋒利的草叉,甚至還有幾把獵弓。臉上沒有出征的豪情,只有一種沉默的、近乎悲壯的堅毅。他們知道,這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虎口奪食,是九死一生的冒險。
讓的目光掃過他的隊伍,沒有多餘的廢話,只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ZgTbVHJvN
「走!」
二十一個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狼群,一頭扎進了干邑起伏的丘陵與荒野之中。他們避開大道,專走人跡罕至的林間小徑、乾涸的河床和荒廢的牧場。深秋的寒風呼嘯著刮過光禿禿的枝椏,捲起枯葉和塵土,抽打在臉上生疼。夜晚露宿荒野,只能圍著小小的篝火取暖,輪流守夜,警惕著黑暗中可能出現的任何危險。食物是冰冷的硬麵包和鹹肉乾,水囊裡的水也帶著刺骨的寒意。每一步都充滿艱辛,但沒有一個人抱怨。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個目標:趕到接應點,奪回那批救命的貨!
沿途的景象,更讓他們真切感受到了戰爭的陰影和國家的動盪。路過一些村莊時,看到的是緊閉的門戶和驚恐的眼神。偶爾遇到逃難的人群,拖家帶口,面帶菜色,訴說著家園被潰兵或徵糧隊洗劫的慘狀。大道上,時而有滿載著士兵和輜重的馬車隊隆隆駛過,揚起漫天塵土,氣氛肅殺而緊張。有一次,他們甚至在遠處的山脊上,看到了疑似英國騎兵斥候小隊的身影!讓立刻下令隊伍潛入茂密的灌木叢中,屏息凝神,直到那危險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些遭遇,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不僅要與時間賽跑,與英國人的封鎖賽跑,更要與這片土地上滋生的混亂和危險賽跑!
日夜兼程,風餐露宿。靠著讓早年跑單幫時練就的對地形的驚人記憶力,以及避開危險區域的直覺,隊伍在第三天傍晚,終於抵達了預定的接應地點——容扎克(Jarnac)下游一處荒廢的舊碼頭。這裡位置偏僻,河道在此拐彎,形成一片蘆葦叢生的河灣,便於隱蔽。
夕陽的餘暉將夏朗德河水染成一片血紅。河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得人瑟瑟發抖。讓命令隊伍在蘆葦深處隱蔽休整,派出兩個機靈的夥計爬到附近的高地上瞭望。他則親自帶著幾個人,在河灘一處背風的凹地裡,迅速點燃了三堆早已準備好的、特意選用了濕柴的篝火。濕柴燃燒產生了濃密的白色煙柱,在暮色漸沉的天空中,如同三道醒目的信標。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河面上空空蕩蕩,只有水流拍打岸邊的嘩嘩聲和風吹蘆葦的沙沙聲。焦慮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個人的心。波爾多的船,能突破封鎖嗎?能找到這裡嗎?會不會已經……
就在暮色四合,最後一絲天光即將消失之際,負責瞭望的夥計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充滿驚喜的低呼:「來了!有船!是我們的船!」
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衝出蘆葦叢,跑到河灘邊,極目遠眺。只見下游河道拐彎處,一艘吃水頗深、懸掛著瑞士十字旗的內河駁船,正小心翼翼地逆流而上,朝著他們的方向駛來!船體上可見斑駁的新舊油漆痕跡,顯然經過了倉促的偽裝。船頭站著幾個人影,正緊張地朝這邊張望。
「是他們!快!發信號!」讓低吼。
留在篝火旁的夥計立刻用準備好的濕毛毯,輪流蓋住三堆篝火,製造出明暗變化的信號。河面上的駁船顯然看到了信號,船速加快,調整方向,直直地朝著這片荒涼的河灣駛來!
駁船緩緩靠岸,船板放下。波爾多代理商的負責人——一個臉色蒼白、滿眼血絲的中年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船,看到讓,如同見到了救星,聲音都帶著哭腔:「馬爹利先生!上帝保佑!您真的來了!我們……我們差點就……」
「貨呢?」讓打斷他,聲音緊繃如弦。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aGHcvPRN
「都在!都在船艙裡!一桶沒少!」負責人連忙指向駁船,「路上……路上太險了!好幾次差點撞上英國人的巡邏艇!我們鑽支流,躲蘆葦蕩,晚上才敢走……護衛還跟一隊潰兵幹了一架,傷了兩個人……」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FEhYrHot
「人沒事就好!」讓心中一鬆,隨即又被緊迫感攫住,「立刻卸貨!用最快的速度!這裡不能久留!」
早已準備好的酒莊工人們,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迅速衝上駁船。船艙裡,數十個印著「Martell」標記的橡木桶整齊地碼放著。眾人齊心協力,利用船上的滑輪組和岸邊臨時搭建的簡易坡道,將沉重的木桶一桶桶滾下駁船,搬運到岸上早已準備好的、由馬車和牛車組成的運輸隊上。整個過程緊張而高效,只發出沉悶的滾動聲和壓抑的號子聲。每個人都知道,多耽擱一秒,就多一分危險。
就在最後幾桶貨物即將卸完之際,異變陡生!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yFfNc16Gu
下游河道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清晰的划槳聲!緊接著,兩艘狹長輕快、船首包著鐵皮的小艇,如同幽靈般從暮色籠罩的河道拐角處衝了出來!小艇上人影憧憧,借著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雜亂的制服,甚至有人頭上還戴著破損的三角帽——不是正規軍,更像是一群由逃兵、潰匪和地痞組成的流寇!他們顯然是被駁船靠岸的動靜吸引過來的!
「是匪幫!抄傢伙!」讓瞳孔驟縮,厲聲大吼!他瞬間拔出腰後的短刀!
剛剛卸完貨、正鬆了一口氣的工人們頓時大驚失色!恐懼瞬間攫住了不少人。負責押運的護衛和幾個膽大的工人慌忙去拿放在車上的斧頭和草叉。
「把值錢的東西和酒留下!饒你們不死!」為首一個獨眼龍模樣的壯漢站在船頭,揮舞著一把缺口長刀,獰笑著喊道。兩艘小艇如同離弦之箭,飛快地逼近河灘!
「保護貨!」讓的怒吼如同炸雷!他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迎著衝在最前面的小艇衝了上去!他知道,一旦被這些亡命之徒纏上,不僅貨物難保,所有人都可能葬身在這荒涼的河灘上!狹路相逢,唯勇者勝!
讓的悍勇如同點燃了引信!酒莊的工人們,這些平時與葡萄藤和橡木桶打交道的莊稼漢和工匠,此刻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在老闆身先士卒的帶領下,骨子裡的狠勁和保護家園財產的決心被徹底激發了出來!他們怒吼著,揮舞著簡陋的武器,跟隨著讓,像一股決堤的洪流,狠狠撞向了登陸的匪徒!
「殺!」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DVZRt2gnW
「跟他們拼了!保護我們的酒!」
剎那間,荒涼的河灣變成了血腥的修羅場!刀斧的碰撞聲、憤怒的咆哮聲、淒厲的慘叫聲、沉重的倒地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河畔的寂靜!讓如同瘋虎,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道寒光,格擋開砍來的刀鋒,狠狠捅進一個匪徒的腹部!溫熱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卻渾然不覺!一個匪徒從側面揮著木棒砸向他的頭顱,被旁邊一個掄著草叉的工人狠狠刺中大腿,慘叫著倒地!皮埃爾重傷的景象、貨物被海盜掠奪的憤怒,此刻化作了讓無窮的戰鬥力!他只有一個念頭:殺!殺退這些豺狼!保住這批來之不易的貨!
酒莊的工人們雖然武器簡陋,也缺乏戰鬥經驗,但勝在人數稍多,且保衛財產的意志極其頑強。他們三人一組,背靠著背,用斧頭劈砍,用草叉猛刺,用鐮刀勾拉,竟硬生生擋住了匪徒第一波兇猛的衝擊!駁船上的護衛也回過神來,拿起武器加入了戰團。
戰鬥慘烈而短促。匪徒們本以為是手到擒來的肥羊,沒想到卻踢到了鐵板。眼見對方抵抗兇猛,己方轉眼間倒下了好幾個,剩下的匪徒膽氣頓失。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bL5uCgMA
「點子扎手!風緊!扯呼!」那個獨眼龍頭目見勢不妙,虛晃一刀,大聲呼喊著,帶頭跳回小艇。剩下的匪徒也狼狽不堪地跟著逃竄,連受傷的同伴都顧不上了。
看著兩艘小艇倉皇地消失在黑暗的河道下游,河灘上的人們才如同虛脫般鬆懈下來。濃重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地上躺著幾具匪徒的屍體和幾個痛苦呻吟的重傷員(大多是匪徒)。酒莊這邊也有幾人掛彩,好在都是皮外傷。讓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有敵人的,也有自己手上傷口崩裂滲出的),環顧四周,看到裝滿橡木桶的車隊基本完好無損,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襲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快!處理傷口!把死人拖到河裡沖走!能動的匪徒捆起來扔到蘆葦深處!」讓強打精神,嘶啞著嗓子下令,「此地不宜久留!立刻裝車,連夜出發!回干邑!」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艘完成了使命、孤零零停在河灣的駁船,對船長喊道:「你們也快走!找地方躲起來!保重!」
車輪再次滾動,載著染血的貨物和疲憊不堪的隊伍,如同受傷的獸群,沉默而迅速地融入了干邑沉沉的黑夜之中。這一次,他們是真正的滿載而歸,但歸途上,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硝煙氣息。戰爭的陰影,已經實實在在地籠罩在了每個人的頭頂。
當載著「血與火」洗禮過的貨物的車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終於悄悄駛回馬爹利酒莊時,整個莊園依舊籠罩在緊張的氛圍中。大門緊閉,門後似乎有人影晃動。
「開門!是我們!」讓壓低聲音喊道。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隙,瑪麗大嬸緊張的臉探了出來,看到讓和他身後車隊上那些熟悉的橡木桶,以及眾人身上沾染的血污和疲憊,她鬆了口氣,眼圈卻紅了:「謝天謝地!你們可算回來了!快進來!」
車隊迅速駛入院內,大門立刻緊緊關閉。工人們開始默默卸貨,將這些歷經劫難的橡木桶滾入地窖。讓顧不上滿身疲憊和傷痛,第一時間衝向皮埃爾的房間。
房間裡瀰漫著草藥和血腥的氣味。羅貝爾醫生趴在床邊的桌子上睡著了,顯然是累極了。皮埃爾依舊躺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均勻了許多,腹部的紗布也換過了。看到讓進來,他那雙藍眼睛吃力地睜開了一條縫。
「嘿……頭兒……」皮埃爾的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一絲熟悉的調侃,「看樣子……你那邊……也不太平?」他看到了讓身上乾涸的血跡和包紮的手。
看到皮埃爾還活著,還能說話,讓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慶幸湧上喉頭。他走到床邊,用力握了握皮埃爾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活著就好。貨……搶回來一部分。你安心養傷。」
皮埃爾咧了咧乾裂的嘴唇,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媽的……老子……命大……閻王爺……嫌我……酒量差……不肯收……」他閉上眼,喘了幾口氣,「下次……帶上我……砍死……那幫……雜碎……」
讓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他囑咐瑪麗大嬸照顧好皮埃爾和醫生,自己則拖著快要散架的身體,回到了書房。他需要立刻處理兩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第一,是保險理賠。他找出那份昂貴的航運保險單副本,以及范·德爾登關於「飛翔的荷蘭人號」失事的確認信函(後續肯定會有正式文件),開始起草給阿姆斯特丹保險公司的索賠函。每一筆損失都必須詳細列明,證據鏈必須完整。這筆賠款,將是酒莊度過眼前資金鍊斷裂危機的救命錢。
第二,是應對戰爭狀態下的本土經營。英國的封鎖和戰爭的持續,意味著海外市場在短期內徹底斷絕。他必須將目光完全轉回法國本土,挖掘內部的潛力。這並非易事。法國本身也因戰爭而經濟凋敝,民生艱難。貴族和富裕階層或許仍有消費能力,但如何將酒賣給他們?如何在眾多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如何在物資可能短缺的情況下,保證原料供應和生產?
讓鋪開紙筆,眉頭緊鎖。窗外的天色漸漸泛白,新的一天開始了,但籠罩在「馬爹利」頭頂的戰爭陰雲,卻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他蘸了蘸墨水,在紙上重重寫下: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RS2w2f6EC
**本土求生策略:**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H1DHhZxnm
1. **精兵路線:** 暫停大規模生產,集中資源和頂級技藝(巴蒂斯特的蒸餾、吉約姆的桶藝、自己的調配),打造小批量、超高品質的「限量版」干邑。瞄準凡爾賽宮周邊、巴黎及里昂等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大城市頂級客戶(貴族、高級神職人員、大金融家)。品質是穿透戰爭陰霾的唯一利器!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9S5z8P3RV
2. **情感連結:** 將品牌故事(家族傳承、對品質的執著、戰亂中的堅持)融入銷售。讓每一瓶酒不僅是商品,更是勇氣、希望和法蘭西精神的象徵!打動人心,才能贏得忠誠。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1gqH6SjY3
3. **以貨易貨:** 探索與周邊未被戰火波及的產糧區、織造區進行以貨易貨的可能性。用干邑換取糧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保障酒莊基本生存,同時維繫與契約農戶的關係(他們也需要糧食)。跳過貨幣貶值嚴重的環節。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OGr4BgfnB
4. **原料儲備:** 動用剩餘資金,趁著秋收剛過,盡可能多收購、儲存優質葡萄(榨汁保存)和蒸餾用木材。應對未來可能的短缺和價格飛漲。
這是一條更加艱難、更加精細化的求生之路。正當讓全神貫注地規劃著細節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小雅克怯生生地探進頭來:「先生……門外……有位老爺……說是從……凡爾賽來的……要見您。」
凡爾賽?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讓心中一凜。他迅速收起桌上的文件,整理了一下沾滿塵土和血污的衣袍,強打起精神:「請他進來。」
來者是一位年約五十、衣著低調卻質料考究的紳士。他面容清癯,眼神銳利而沉穩,行走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氣度。他自我介紹名叫德·拉·圖爾(De la Tour),是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宮廷顯貴的總管。此人顯然對干邑頗有研究,品鑑時的動作優雅而專業。讓打起十二分精神,從地窖深處取出了幾款他壓箱底的珍品,包括少量正在陳年的「基石」原液和經過精心調配的戰前存貨。
德·拉·圖爾先生逐一品嚐,閉目細品,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讚賞。最終,他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讓: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cQYwCs2fo
「馬爹利先生,您的技藝令人驚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局下,還能保持如此卓越的品質,更顯難能可貴。我的主人,對您酒莊的遭遇有所耳聞,也對您在逆境中的堅持深表欽佩。」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hj0QkrRfE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戰爭讓許多美好的事物蒙塵,但也讓真正珍貴的東西更加耀眼。我的主人願意成為您在宮廷圈中的『朋友』。他需要一批頂級的、能彰顯品味的干邑,用於……一些重要的私人饋贈和宴請。數量不大,但要求絕對的頂級品質和極致的私密性。價格……好商量。」
這無疑是黑暗中的一道強光!讓強壓下心中的激動,鄭重承諾:「請轉告您的主人,馬爹利酒莊必將傾盡全力,為他奉上配得上他身份與品味的瓊漿玉液!品質與保密,高於一切!」他立刻與對方敲定了數量、規格(均為小批量精選的XO級別)和一個遠高於戰前市場價的驚人價格,並約定了極其隱秘的交貨方式。
送走這位神秘的貴客,讓站在書房門口,深深吸了一口干邑清冷的空氣。雖然戰爭的陰霾依舊濃重,皮埃爾還在康復,酒莊的未來仍充滿變數,但手中這份沉甸甸的訂單和那個「宮廷朋友」的隱性背書,如同穿透烏雲的陽光,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和希望。
他回到書桌前,翻開賬冊,在最新的資產欄裡,除了「庫存橡木桶」和「契約葡萄園權益」之外,他鄭重地寫下了第三項,也是他認為在亂世中最寶貴的資產: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rV02sM1qa
**「信譽與品質的無形堡壘」。**
他提筆給克蕾爾寫信,報了平安,簡述了酒莊的困境和剛剛看到的一線轉機。在家書的最後,他寫道:
> ……戰爭的風暴或許能摧毀船隻,封鎖港口,卻無法熄滅人們心中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馬爹利』的根,深植於夏朗德河畔的風土與我們對極致的堅持之中。只要根還在,無論風暴多麼猛烈,我們終將等到雲開霧散、琥珀流光的那一天。請照顧好父親母親,待戰火平息,河流通暢,我定攜最好的干邑返鄉。那瓶酒,我將命名為「重生」。
窗外,冬日的朝陽終於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將金色的光芒灑向經歷了風霜雨雪的葡萄園。那些深褐色的、看似枯死的藤蔓,在陽光下靜靜蟄伏,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到來。讓·馬爹利知道,屬於「馬爹利」的逆風翻盤之戰,才剛剛進入最艱苦卓絕的相持階段。但他已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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