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昭遙 - 第三章-《記得你所有的事》

我看的出來，他顧忌那人的目光。
而我較像是這石案中多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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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翎入府已有五日。

邊昭霆一如往常，早出遲歸，話語不多。偶爾與雲遙同桌，席上也只靜靜端著茶，不言不語。

雲遙卻與柳翎談得極多——朝堂局勢、宮中故舊、舊年文帖，一來一往，皆如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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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黃昏，三人同坐於庭中石案，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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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翎為雲遙拂落袖間花瓣，替他盛了一杯茶。

「你總喝得太急，小心又燙著。」

語氣自然，舉止也不過分，可落在邊昭霆眼中，那畫面卻如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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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翎正在說一樁朝中趣聞，語氣裡帶著溫文笑意：「太常寺那位大人前幾日題詩不成，鬧出笑話，竟還找人潤筆。這風骨，倒不如直接請你來寫得快。」

「他那手字，還敢叫人潤筆？」朴雲遙忍不住輕笑，「想必是當朝三癡之一了。」

兩人相視一笑，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彼此眉眼皆是熟悉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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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對面的邊昭霆，從頭到尾不曾插言。

他只安靜地撥著桌上一盤玉荷包——一顆顆，去殼，剝膜，再細細挑去籽核。

他動作很輕很慢，指腹已染上微微果香，指尖沾了汁水，他卻未曾抬眼。

動作卻依舊認真，像是在執行什麼重要任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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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似有察覺，卻未出聲。

直到果盤漸滿，果殼堆在他面前如小山。雲遙才瞥見他面前那堆忙碌過的殘殼，忍不住問道：「……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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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昭霆抬眼，只將那盤撥好的玉荷包推過去，語氣平靜：「給你的。」

語氣就像在陳述一件日常，又像……已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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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愣住，看著那盤細細處理過的果子，一時說不出話。

空氣忽地有些凝滯，他下意識看向那一顆顆剝得乾淨、光澤剔透的玉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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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剛觸到冰涼果肉時，忽地，他腦海裡浮起一個場景——

那年他十三歲，第一次隨母親赴宴。

宮中筵席，賓客雲集。他膽怯不已，只敢低頭吃眼前那碟玉荷包。母親一邊笑著剝果，一邊溫聲說：

「我們家雲遙呀，從小吃東西都挑剔，這玉荷包不幫他去籽是絕不動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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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眾人皆笑，他當時只覺羞愧，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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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時坐在他母親對面的小少年，正是邊昭霆。

那年他尚未封御主，只是新晉武將之子，靜靜看著這場母子對話，沒說話，也沒笑，只認真看了一眼桌上那碟被剝好、去籽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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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多年過去，這人竟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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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指尖觸到那一粒果子時，竟覺得有些微燙。

他沒說話，卻垂下了眼，唇角動了動。

他從未想過，有人會記得他十三歲吃玉荷包挑籽的習慣，還記得這麼多年。

記得他不動玉荷包的理由，記得他母親的一句話，記得他怕黏手、怕籽、怕弄髒袖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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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人，依然只是淡淡地坐在他對面。

那雙曾經持劍護國的手，如今，只為他撥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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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心口一熱，卻不敢久留那情緒。

有人記得，卻不說；有人動容，卻不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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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柳翎笑著轉過頭來，目光恰好落在果盤上，語氣依舊溫和：「昭霆兄真是細心，雲遙這個脾氣都記得。」

他似是無意一語，卻平平將「兩人關係」點出，語氣間不顯多情，卻也不缺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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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恰好經過，也湊趣笑道：「主子平常剝個蟹殼都嫌麻煩，今兒個這麼勤快，可真是給面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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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眼神微晃，立刻察覺周圍落在那盤果上的目光。

他微微一頓，指尖輕輕收回。

低頭喝了一口茶，語氣淡淡地轉了話題：「茶涼了，我讓人再添點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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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盤果子，就這樣，擱在桌角。

沒有被動，沒有被碰。

邊昭霆看著那盤自己費心處理的玉荷包，神色未變，卻緩緩將手放下。

指尖餘溫未退，他卻只靜靜坐著，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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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從來不曾期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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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低頭喝茶，眼底卻已掀起了藏得極深的微波。

他沒吃那盤果，因為他在意柳翎的眼光。

可心中那一瞬的感動，卻早已悄悄埋進了心底，藏在那沒被咬下的果肉裡，藏得太深，深到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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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昭霆沒說話，但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將果盤往旁邊一推，動作極輕，卻極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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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手中茶盞微微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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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推，彷彿說得很清楚：「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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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在此刻略微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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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時，一名內侍疾步穿過回廊，朝石案方向奔來。「邊大人，袁公子，有緊急軍報從西北邊關送至，皇命要即刻回府詳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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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嚇了一跳，連忙行禮：「我、我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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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昭霆接過軍章，視線落在那封染著急印的密函上，眉頭一皺。

他起身，聲音一如平常地冷靜：「茶涼了，我先回那邊。」

語畢，他便轉身離去，沒再回頭看一眼那盤果子。

只留一桌夏茶未盡，與一片難解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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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御主房中燈火仍明，映出他斜倚窗前的身影。

桌上擺著剛拆封的軍報，還未展開。他的指節輕輕扣在卷軸上，像是在猶豫，又像根本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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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腳步聲，輕，穩。

袁小滿端著茶與一襲更衣進了門，見御主坐得筆直，卻沒半分疲態。他將物品擺好，踟躕了片刻，終還是開口：

「主子，茶換好了，您先暖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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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昭霆沒動，視線仍落在窗外，幽色月光投在他側臉上，眉眼淡而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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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又沉默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主子你是不是吃醋，還是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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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忽然靜了下來，只餘香爐輕燃。

邊昭霆沒有回頭，只輕輕笑了一聲，帶著點幾不可聞的自嘲。

「沒什麼。」

他語氣如常，甚至有點冷靜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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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低了頭，卻仍不死心：「可你今日……連玉荷包都親手剝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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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邊昭霆打斷他，終於轉過身來，神色如常。

「明日要覲見皇上，那份軍報你幫我抄一份清本，還有那批邊防糧倉的名冊，也一併帶上。」

他語速不快，卻沒有絲毫容得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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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沒說，只低聲應了聲「是」。

他退出門外，關門那刻，餘光瞥見那封軍報仍未展開，而窗下那杯茶——也未動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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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夜涼如水。

屋內燈火依舊，而那道影子，依然沉靜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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