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夏天，空氣濕黏如陳舊的棉絮。我捏著兩張戲票，站在巷口老榕樹下，汗珠濡濕了票紙邊緣。暮色堆疊，炊煙味浮動。陳文生沒有來。掌心裡的票軟塌模糊，像兩隻折翼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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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走進了「永恆」照相館。櫥窗裡上了色的婚紗照，笑容僵硬。店內昏暗，瀰漫著顯影液氣味。我攤開布帕，露出緊緊纏繞的膠卷，片基上凝固著無數陳文生——他看書垂落的髮梢，球場躍起的線條，陽光跳躍的臉龐，還有他轉頭對我笑開時，嘴角那顆小小的痣。這些影像灼燙著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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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麻煩……把這些底片，全部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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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檯後戴厚眼鏡的老闆抬起頭，目光掃過片基，落在我蒼白臉上。他沉默地拖出沉重鐵盒，盒蓋印著冰冷的紅字：「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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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細長剪刀，寒光閃過。「咔嚓——」第一聲清晰得像折斷細骨。剪刀切入片基，將陳文生看書的側影攔腰剪斷。「咔嚓、咔嚓……」聲音單調殘酷。笑容、奔跑、凝視的瞬間，連同膠卷軸心，被剪成碎條，掃進漆黑鐵盒。盒蓋合攏，「哐噹」一聲沉悶絕響，彷彿蓋上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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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他推來一張小紙片，中央鮮紅印章如血：「永不再印」。「憑這個，絕不再沖印，姑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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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重逾千斤的紙片，指尖冰涼。推門離去，夏夜風捲起落葉。那沉悶合蓋聲，將潮濕的十八歲夏天，永遠鎖進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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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褪色相紙翻過。我嫁給了溫厚的林正國。細水長流，鍋碗瓢盆。那張血紅印章的收據，被我摺好壓在陪嫁木箱最底層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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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國走後的那個秋天，整理遺物如同剝開陳年洋蔥。在他書桌帶銅鎖的抽屜深處，手指觸到一個空白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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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猛烈撞擊。指尖微顫撕開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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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只有一張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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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被剪斷卻奇蹟般完整。片基上，素色碎花裙少女仰著臉，視線投向遠方，嘴角抿著羞澀明亮的期待。那是我。四十年前在老榕樹下，等待不會來的人。是誰拍下這一刻？陳文生？他來了？看見我了？卻選擇沉默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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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氣竄起。底片邊緣鋼印編碼：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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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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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衝向臥房翻出泛黃收據。鉛字記錄銷毀膠卷編號：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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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卷！這張等待的身影，竟是我當年送進鐵盒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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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坐燈下一夜。四十年前照相館的剪刀聲冰冷迴響。為什麼獨獨這一張逃過？是惻隱？還是命運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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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幽暗的念頭纏繞上來。陳文生為何失約？這底片如何落入正國手中，被他沉默守護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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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攥著底片和收據，穿越半城。老街面目全非，「永恆」舊址矗立冰冷購物中心。我茫然站在人潮，像被時間遺棄的孤魂。握剪刀的人，埋葬時光的鐵盒，早已碾作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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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顫抖撥通訊錄，詢問散落天涯的舊友。聽筒那頭是茫然的嘆息。直到沙啞蒼老的聲音遲疑響起：「文生？他……七四年初就沒了呀！跟船去南洋，遇大颱風……整條船餵了海龍王……連木板都沒漂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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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年初……」聽筒滑脫，砸地空洞迴響。正是我簽下「永不再印」判決書的半年後。在我埋葬他影像時，他早已沉沒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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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起聽筒，只剩海浪嗚咽般的忙音。暮色淹沒房間。慘淡夕陽穿過窗欞，落在殘存底片和「永不再印」收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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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光線裡，我看見了忽略一生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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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據背面邊緣，一行細小褪色的藍墨水字跡。筆畫轉折熟悉得血液凝固——是我自己的筆跡！四十年前走出照相館，在悲痛自毀衝動下寫的。歲月侵蝕模糊，此刻殘酷顯露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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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生：願你此生，永不知曉我今日之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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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那夜我不僅銷毀底片，更在這收據背面，用最愚蠢的詛咒封存痛苦怨恨。我以為是斬斷過往的利刃，剝奪他找回記憶的可能。以為血紅印章是終極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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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盯著褪色詛咒，再看底片上殷殷等待的年輕自己。喉嚨湧上鐵鏽腥甜。原來我親手鑄就的「永不再印」遺憾，這座怨恨構築的冰冷囚籠，最終困住的只有我自己。剪刀剪斷的不僅是愛情光影的片基，更是往後餘生所有「如果當初」的鮮活可能。鐵盒合蓋聲關閉的，是我心靈深處最後透光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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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印著血紅印章的收據，像地獄烙鐵燙穿四十年時光。我緊攥這遲來半世紀、自己簽署的判決書，蜷縮滑落冰冷地板。喉嚨衝破四十年堅冰，發出野獸般破碎嗚咽，在沉沉暮色中空洞迴響。剪刀聲猶在耳畔，「咔嚓、咔嚓」，剪斷的是與自己和解的最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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