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二十一章

慧覺寺雖年久失修，佈局卻依舊氣派不凡，初入山門，殘磚舊瓦間仍依稀可見當年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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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背倚青崖，坐東朝西，晨光從樹隙中斜照入寺牆，將飛簷斗拱映得金光斑駁，彷彿仍存餘威。只是那山門緊鎖，鎖頭滿覆鐵銹，像是許久未曾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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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一行人只得從側旁石徑繞行，踏過濕滑青苔覆蓋的石階，入了一道側門。腳下細石崩裂，碎葉枯枝堆積，一對矗立多年的石獅也風化得面目模糊，像是自此沉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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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側香鼎生銹，香灰積厚如土丘，倒也仍有青煙縷縷，縹緲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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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佛門清淨地，怎麼如此蕭條？」紀小姐在轎內輕聲問道，聲音透過薄薄的轎簾傳出，語氣中透著不解，卻也帶幾分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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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連忙躬身回道：「回小姐話，妙燈法師近日閉關，不接香客，寺中弟子多外出募米送糧，只留少數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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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便見遠處廊下轉角走來一名僧人，身著舊布僧袍，雙手合十，年約三十來歲，臉色平靜，卻神情冷淡，不見一絲迎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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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正入禪，不便見客。知紀小姐到來，特命弟子設茶於客齋，請小姐稍歇片刻。」語氣雖客氣，語意卻分明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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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隔著轎簾望了那僧人一眼，瞧不出他身上有何異狀，只有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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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吟片刻，微微頷首，未作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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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會意，立刻吩咐人抬轎轉入東廊。幾名婢女提著香盒、香帛、供品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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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與王猛等人則被留在寺外空坪，看似巡視護衛，實則受制於廟規，不得擅入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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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靜得出奇，幾名老僧披灰舊僧衣，正於天井掃落葉。每一把掃帚落下，都像掃過心頭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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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舍窗門緊閉，牆角堆著乾柴與空缽，仿佛許久無人真正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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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站在三粒屎身側，忍不住低聲道：「這地方……不像唸佛的，更像是在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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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輕，但聲音落下，周圍空氣竟更涼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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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望了望前方那尊殘破石佛，神色微沉，點了點頭。他腦海裡回蕩著先前那群村民的喊叫：「賜福變禍，妖僧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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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家人帶着前來慧覺寺進香，聽說是被妙燈法師摸頭賜福，回去後便突發怪病，口吐白沫、見人便咬，村裡五六個壯漢都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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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村醫診斷是「瘋犬症」，可那孩子並未被狗咬過，只來過慧覺寺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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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半晌，藉口去後殿方便，一路繞行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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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矮牆與花圃間時，他腳步放慢，耳力放開。剛走近一處偏僻僧房，便聽見牆角那頭傳來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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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第三個了，不能再出事。師父說再有惹禍之象，就得暫封山門，不濟……就得散了。」說話的是個矮胖僧人，聲音裏滿是焦急與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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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孩子……真是師父點的靈？」另一道聲音較低，是個削瘦僧人：「那不是教內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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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是禁。但師父說，那孩子根骨清靈，若不趁早導引，靈慧必散。誰想竟走火入魔。」兩人一時沉默，風從牆外灌入，帶來微微藥草味與濕霉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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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鬧出人命……慧覺寺的名聲，怕是要徹底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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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得快些掩下，能瞞一天是一天。」說完，他們匆匆腳步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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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躲在矮牆後，屏息凝神，額角微汗，直到遠音散去才緩緩起身，目光深沉。這寺中，果真有鬼，不是什麼冤鬼，而是人心藏惡、佛門行偏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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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已起警覺，卻仍按住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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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殿前時，只見紀小姐剛從轎內起身，身著素白披衣，姿態安靜端然，在婢女扶持下緩步至香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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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香案極為簡陋，供著一尊石佛，面容模糊，無金漆彩畫，神態莊嚴，卻說不清是悲是喜。燭火搖曳，陰影將佛身一半吞沒，半明半暗，似神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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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行香、叩首，動作優雅自如，神情溫和，無半點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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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遠遠看著，心裏微微一鬆，只覺她這般姿態，是他近來難得一見的寧靜，倒不像傳說中的兇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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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方熄，一名沙彌走上前，雙手合十，遞來一筒竹籤。「施主若有疑惑，可求一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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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微微一笑，接過搖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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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竹籤撞筒的聲響清脆，在這寂靜空殿中竟顯分外清楚。籤落地，她彎腰拾起遞與沙彌，後者垂眼細看，眉頭輕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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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雲罩月未全圓，靜守當春待放年；驟雨初晴山有路，貴人不見在眼前。」聲音平淡無奇，卻透出一種模糊難言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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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畢，唇邊帶笑：「這是下下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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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彌神情未變，合十低聲道：「願施主心寬自得，莫問前程。心中所想，當會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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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再追問，只道：「如此，謝了。」轉身回轎，步履不緩不急，宛如這一切都不曾驚擾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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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卻已察覺氣氛微妙，立刻吩咐人準備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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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入寺至今，不過一炷香時間，眾人心中卻已涼了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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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行在隊尾，眼角餘光忽瞥見一處僧舍窗縫間，有一雙眼睛靜靜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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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陰冷，像被釘子釘入脊骨，他脖子一緊，猛地回頭，窗後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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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動聲色地快步跟上隊伍，腳步略快，衣角帶風。心中卻已悄然警惕起來：這慧覺寺……不是只有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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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隊伍出寺門，那扇年久失修的山門「吱呀」一聲闔上，聲響長長，像一條蛇在殘磚間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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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灰黑色的寺牆，只覺冷風拂耳，寒意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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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覺寺，那聲佛號長年未響的高臺，怕是早已坐不住真佛，只剩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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