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二十三章

翌日一早，天寒料峭，霜氣未散，東廂門外靜靜立著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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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束著髮巾，身上棉襖袖口已泛舊，卻縫補整齊，乾淨利落。腰間斜背一柄長刀，刀鞘邊沿微露金屬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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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紀府幾月前從軍中舊庫中翻出的刀，配給了他，他自行修整過，雖稱不上鋒利如昔，倒也勝在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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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奉祁管家之命，他要與柴刀疤、王猛一同前往慧覺寺下的灰村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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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紀明章讓人傳話過來，言明此行查探三件事：一是死去那孩童的病情與死因，二是妙燈和尚的來歷，三是是否有人從中挑唆村民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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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步剛邁出門檻，卻在門邊略一頓，回頭望了眼府內。簾影在風中輕搖。也許只是風，也許那窗後真有人，正悄悄目送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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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有細看，只默默收回目光，轉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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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光景，他們三人踏過柳溪石橋，過了小鎮，進入山徑。那一帶山林雜生，山雀啼聲如針，落雪殘葉一路踐碎，冷風穿林，一路颼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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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說了幾句玩笑話，無人接，他識趣地閉了嘴，默默握緊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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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時有村人背著包袱匆匆下山，幾人面色驚惶，腳步虛浮，宛如逃荒。一村婦拖著半跛的兒子，衣裳破敗，眼神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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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喝問：「從那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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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村……」她聲音發顫，「灰村不能回去了……夜裏……夜裏有孩子的哭聲，從佛像後面冒出來……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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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在風裏碎成幾截，似真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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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撓了撓脖子，低聲道：「這年頭，連佛像都開始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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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只將「佛像後」三字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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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灰村時，天色將晚，薄暮如墨，掩不住村口的蕭條。老柳枯枝斜垂，村口幾戶屋舍門窗緊閉，炊煙全無，空氣中飄著濕冷霉氣，地面積雪未化，凍得硬邦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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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下馬一腳踢開一扇半掩的門，屋內無人，連灶台上的灰燼都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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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一戶低矮瓦屋前，門楣貼著白紙，香灰未盡，一線細煙在風裏搖搖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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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婦人披頭散髮，臉色灰白，眼眶紅腫，卻一滴淚也無。她身旁站著一名壯漢，自稱是孩子的舅舅，身形魁梧，雙目血紅，彷彿一觸即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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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孩子那裏生過病？從沒被狗咬過！是那和尚，摸了他額頭後，第二天就渾身發冷，嘴裏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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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未說完，一拳砸在桌上，碗盞微顫，「你們說要查，就去查那個禿驢！穿著一身金袍，滿嘴經文，根本不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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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蹲身察看屋角陶罐，指尖抹過罐沿，紅褐色的黏稠物沾在指腹：「這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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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沙啞回道：「那夜他死的時候，口吐白沫，還吐血，全身發黑……像是被什麼嚇破了膽。血裏還混著灰……」她話音一頓，指節收緊，神色閃爍，有話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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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望著那罐子，鼻尖嗅到一縷淡淡香灰氣味。那不是尋常灰燼，而是類似佛香焚盡後殘留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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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神色微變，卻不動聲色，只將那氣息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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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柴刀疤皺眉低語：「不像瘋犬症，倒像是……中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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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撓頭：「這世道是邪門了點，可真有邪祟？那和尚……真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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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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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覺寺那佛像森然，香案破損，香鼎潰裂，供奉凌亂。種種異象湧上心頭，那佛像背後是否真有隱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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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三人選了廟後小路潛入。廟門緊閉，黑壓壓一片，連燈影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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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當先翻牆而入，三粒屎與王猛緊隨，落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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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前的香案早已斑駁，供桌上灰燼厚積，佛像坐於陰影深處，金身失色，雙目垂垂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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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環顧左右，悄然繞過香案，朝佛像背後摸去。果然，那後牆有一扇木門，門栓銹蝕未鎖，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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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冷氣息撲面而來，如同地底吹出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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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是一間舊藏經室，牆壁積灰，木架塌倒，空氣中混著腐朽與灰燼。四下符紙散落，紙面發著隱隱螢光，似是塗過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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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一幅掛軸垂下，畫中佛像半跪，背上伏著一個孩童。那孩童面容模糊，雙手掐住佛頂，咧嘴一笑，笑容極深，幾乎裂到耳根。畫上筆意生硬，線條帶著扭曲，整幅圖說不出的陰氣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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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指尖一觸掛軸，牆角忽傳來「咚」的一聲，有物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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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顆糊紙頭顱，圓圓滾到他腳邊。那紙頭糊得粗糙，卻畫著孩童面容，額心處寫一個「福」字，紅得滲人，仔細一看，分明是那天中風被抬入寺裏的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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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一震，覺得那頭顱上殘存的氣息與罐子裏香灰極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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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嚇得連退兩步，臉色慘白：「什麼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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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臉色一沉，目光寒冷：「這不是佛寺，是邪教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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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倏起，四周燈影盡滅，黑暗鋪天蓋地壓下，藏經室裏冷得像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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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響起一陣陣低語聲，似孩童呢喃，似老者哼唱，又像哭又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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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從牆縫裏傳出，忽遠忽近，縈繞耳畔，像有無數人貼著你耳邊輕聲說話，卻什麼都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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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下意識按住腰刀，掌心濕冷，心跳慢了半拍。他忽覺氣息微亂，體內血脈似被什麼掐住，渾身一陣寒意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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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拔刀在手，冷聲喝道：「退！莫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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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顫聲：「這……這裏怕是祭過什麼……那畫像……那童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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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三粒屎壓住他的聲音，低沉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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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倒退出藏經室，那道木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上，無人觸動，卻發出一聲微響，如人在輕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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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佛殿，夜風忽烈，三人站在院中，竟無一人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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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環視四周，冷聲道：「回去稟老爺，慧覺寺……藏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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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階下，抬頭看那半圮的佛殿，忽覺那佛像依舊雙目低垂，卻像在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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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記起，那孩童的嘴裏，吐出的灰中，似乎混著香灰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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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佛像背後的東西，從來就不是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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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別的東西，在那金身中苟活，等待，再次被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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