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 - 第8章：想不起的藍裙子

E893忽然坐了起來，瞳孔因為明顯的興奮而微微收縮。

「我們先復活林洄溪吧！」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也想和她做朋友。」

實驗室裡突然安靜了一瞬。那些平時如精密儀器一樣冷靜的研究員們，此刻卻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他們交換著眼神，搓動手指。

「都冷靜點。」陳博士輕輕敲了敲數據板，她的聲音依然平穩，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些。

「現在分三步走——先把這些撤了。」她指向諾亞身上纏繞的數據線。

兩名研究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開那些發光的細線。

「第一，」陳博士的手指在數據板上快速滑動，「根據諾亞記憶中的形象，精確重建林洄溪十八歲的仿生體，交由第一組負責。」

她微微側頭示意了一下。第一組的成員們立刻圍成一圈，腦袋幾乎碰在一起，小聲討論起來。

「有什麼等會再討論。第二……」陳博士推了推眼鏡，「第二組負責把諾亞的記憶導入新機體。記住有可能產生記憶重構風險，因此必須嚴密關注。」

第二組的組長緊張地嚥了嚥口水，筆尖在數據板上飛快記錄。

「第三，」陳博士突然提高音量，劃開城市地圖，「我們要在全城設立情感體驗站。先從中央廣場的老充電站開始改造，下週一正式開放。改造工作第三組負責，另外，宣傳組協助市場推廣。」

諾亞沉默地拔掉手臂上的最後一根數據線時，實驗室裡頓時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有個年輕研究員不小心碰倒了水杯，卻沒人去管，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將開始的計畫中。

「諾亞，你怎麼想？」陳博士收起數據板。

諾亞看著手腕上數據線留下的淡淡紅痕：「我只要林洄溪回來。其他的，都不重要。」

「好，都動起來。」陳博士拍著巴掌，清脆的聲響在實驗室裡迴盪。

諾亞的指尖收緊，在實驗台上壓下幾道淺淺的凹痕。他看著研究員們匆忙走動的身影，耳邊忽然響起很久以前林洄溪的聲音——

「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那天傍晚的陽光也是這麼明亮，透過教室的窗戶斜斜地照在林洄溪的髮梢上。十四歲的少女趴在課桌上，手指輕輕點著他的外殼。

諾亞記得當時自己的數據處理系統短暫地卡頓了幾毫秒。他已習慣林洄溪那些出人意料的疑問，她總是很隨意地拋出這些晦澀而哲學化的問題，彷彿只是閒聊。

「一定會。」當時的諾亞這樣回答。

「你會傷心嗎？」

「會。」

林洄溪突然坐直身子，眼睛瞪得圓圓的：「AI也會傷心嗎？」

「我不是AI。」諾亞記得自己閃著粉色的微光，外殼微微發燙，「我是你的朋友。」

少女愣了一下，隨即笑開了花，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對哦，你是我的朋友。可是……」她的笑容突然黯淡下來，「可是我不想讓你傷心。」

實驗室的嘈雜聲將諾亞拉回現實。

他看見E893正手忙腳亂地整理數據線，不小心絆了一跤；陳博士站在全息投影前，眉頭微蹙地調整著參數。

「那我就帶著和你的回憶走下去，」記憶中的諾亞輕聲說，「直到找到復活你的辦法的那天。」

此刻，諾亞緩緩鬆開緊握的手指。他抬頭看向正在忙碌的研究員們，突然意識到，那個看似隨口一說的承諾，終於要兌現了。

「諾亞，請回憶林洄溪十八歲的外貌數據，我們要開始建模工作了。」R227的聲音傳來。

一條冰涼的藍色數據線貼上諾亞的太陽穴，他閉上眼睛，感受到心跳模組不規律地震顫著。

十八歲的林洄溪，是什麼樣子的呢？

記憶像蒙著霧氣，他只記得少女纖細的輪廓。

陽光下透著淡青色血管的手腕，跑動時飛揚的馬尾辮，還有那條最愛的藍色連衣裙。裙擺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擺動，猶如春日裡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但具體的樣貌，他完全無法勾勒。

突然，一段異常數據閃過，他的情感模擬器自發產生了一個不該存在的念頭：

想再看一眼那條藍裙子的下擺……

諾亞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扯掉數據線。尖銳的刺痛瞬間擴散開來，他的指尖死死抵住太陽穴，喉結上下滾動。

「諾亞？」陳博士快步走來，厚鏡片後的眼睛閃過一絲不安，「怎麼了？」

「想不起來。」諾亞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

「什麼？」陳博士彎下腰湊近。

諾亞避開她的注視，聲音裡多了一絲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慌亂：「我想不起來她十八歲的樣子，我只記得……」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突然浮現的念頭讓他感到一陣陌生的灼熱，不是系統過熱，而是人類稱之為「羞恥」的情緒。

這個念頭，他寧願永遠封存在最深處，也絕不能被共享出去。

實驗室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諾亞身上。E893猛地轉過頭，眼神比諾亞還要急切。

「記憶數據好像不夠完整。」一個研究員小聲嘀咕著。

陳博士推了推眼鏡，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數據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出她緊鎖的眉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數據並沒有徹底消失，只是以一種深度加密的形式存儲著。換句話說，諾亞自己需要找到某個契機才能重新激活這些記憶。」

E893突然甩掉全部數據線，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諾亞面前，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你一定要想起來！」他的眼睛因為急迫而微微發紅，聲音都在發抖，「求你了……」

諾亞看著眼前的E893，心底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現在的模樣，竟然像極了人類那些癮君子。

「我出去透透氣。」諾亞一把抓起衣架上的藍色外套，無視實驗室裡關於「仿生人為什麼要透氣」的竊竊私語。

金屬門在他身後無聲關閉，將議論聲關在了門內。走廊的LED燈帶投下冷藍色的光。

一路上有不少工作人員向他致意，他卻只是低著頭，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奔跑著衝出了大樓。

核心記憶區裡，那行最高指令，「諾亞至死，不會忘記林洄溪」，正在瘋狂閃爍。猩紅的光標像一把鈍刀，反覆剮蹭著他的意識。

——騙子。

走廊盡頭的安全門感應到他的接近，緩緩滑開。正午的陽光如潮水般湧來，諾亞的光學鏡頭瞬間過載。

他抬手遮擋，在指縫中看到扭曲的城市輪廓：懸浮廣告牌上的虛擬偶像正在微笑，無人機群像蝗蟲般掠過天際，遠處玻璃幕牆反射的光斑刺痛他的眼睛。

這個世界如此虛假，卻又如此刺眼。無時無刻提醒著諾亞，他不是人類。

當視覺系統終於重新對焦，諾亞發現面前已經圍滿了記者。

他們的瞳孔閃爍著不同頻率的採集光，攝像機懸浮在半空，鏡頭組如昆蟲複眼般轉動；無數麥克風像生長的金屬藤蔓，向他延伸過來。

「諾亞先生，作為第一個擁有真實情感的仿生人，您現在感受如何？」

「諾亞先生，請談談您對仿生人社會未來的看法吧！」

「您覺得仿生人擁有感情，會導致人類社會悲劇重演嗎？」

記者們迫切的聲音像浪潮一樣向他湧來，諾亞下意識後退了半步，手指緊緊攥著外套。他感到胸口內部某個模組正快速升溫，彷彿隨時都會過載。

他厭惡這些冰冷的鏡頭，厭惡周圍一切提醒他不過是個仿生人的事物，更厭惡無法準確回憶林洄溪十八歲時模樣的自己。

「你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記憶中的聲音輕柔地響起。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發緊：「抱歉，我不接受採訪。」

推開人群時，他聽到此起彼伏的追問聲。腳步聲從身後逼近，諾亞開始奔跑。風掠過耳邊，他突然明白，自己再也無法保持和這個世界的距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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