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 - 第17章：她所遺失的時間

林洄溪回來了，卻不是以諾亞期待的方式。

那之後過了一個月，秋風裹著落葉掃過街頭，窗外的梧桐樹葉已泛出枯黃的邊。

當陰暗的天光透過玻璃漫進實驗室時，林洄溪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一動不動。

諾亞輕輕推開觀察室的門，發現早餐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她只是望著窗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數據接口。

「小溪？」諾亞輕聲喚道。

林洄溪緩緩轉頭，眼神彷彿穿過他看向很遠的地方。她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早安，呃……諾、諾亞。」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陳博士嘆了一口氣，指著數據屏上的曲線：「休眠時長不足3小時，能量攝入需求減退，運動量幾乎為零。這些都是典型的抑鬱症狀。」

E893靠在門邊，指尖無意識壓住門框：「昨天我給她帶了花園裡的花。她看了很久，然後哭了。」

諾亞走近幾步，發現林洄溪又在發呆。她的眼淚無聲地滑落，自己卻似乎毫無察覺。

「有時候她會突然問我……」E893的聲音低了下去，「現在真的是2144年嗎？」

窗外，雨幕開始落下。

「辰安最討厭下雨天了。」林洄溪突然開口。她的手指輕輕劃過被水汽覆蓋的玻璃，留下一道痕跡，「每次下雨，他都會忘記帶傘。」

諾亞的胸口一陣刺痛。他記得某個雨天，紀辰安渾身濕透地跑進教室，林洄溪笑著給他擦頭髮。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最後的美好時刻。」陳博士輕聲說，「突然要接受親人愛人死亡、人類滅絕、自己變成仿生人的事實。」

林洄溪慢慢蜷縮在椅子上，把臉埋進膝蓋。她的聲音悶悶的：「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諾亞蹲下身，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要聽聽音樂嗎？你以前最喜歡的。」

林洄溪搖搖頭，緩緩抽回手，目光又飄向窗外。雨滴順著玻璃滑落，像一道道淚痕。

「讓她慢慢適應吧。」陳博士關閉監控屏幕，「這不是系統故障，而是……人類的心靈需要癒合的時間。」

諾亞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抬起手，卻在即將觸碰到林洄溪的瞬間改變了動作，轉而輕輕拽住了她的衣袖。

「我們回去吧。」他低聲說。

林洄溪沒有回應，但也沒有抽開手。她的目光依然渙散，卻順從地跟著諾亞的牽引邁開步子，鞋底在地板上拖出輕微的聲響。

陳博士摘下眼鏡，用指節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去吧。」她的視線落在林洄溪單薄的背影上，聲音不自覺地壓低，「她現在……不適合獨處。」

諾亞沉默地點頭，指尖不著痕跡地收緊了些，將那片衣袖攥出細小的褶皺。實驗室的自動門感應到他們的接近，無聲滑開。

就在門即將閉合的剎那，E893的聲音從縫隙裡漏出來：

「博士，如果林洄溪……」他的聲音罕見地帶著猶豫，「……她需要的話，我也可以……」

門「唰」地合攏，將後半句話截斷在冰冷的金屬之間。

實驗樓門口籠罩在陰沉的雨幕中。當玻璃門滑開的瞬間，數十道閃光燈同時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雨水中折射，將整個臺階區域照得如同白晝。

「是諾亞和林洄溪出來了！」人群最外圍有人高喊，聲音穿透雨幕傳來。

幾排仿生人保安組成的人牆將人群隔開，他們的手臂連接成密不透風的防護網。記者們擠在最前排，防水的懸浮攝像頭環繞在林洄溪周圍：

「林洄溪小姐，您現在的精神狀態恢復得如何？」

「諾亞先生，研究院是否考慮繼續共享更多記憶數據？」

諾亞撐開黑色風衣披在林洄溪肩膀上時，圍觀的人群騷動得更厲害了。

有人頭頂漂浮著全息應援牌，上面跳動著「林洄溪，請給我一個名字」的字樣；幾個年輕女孩拼命往前擠，喊著「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

更遠處，幾排穿灰色制服的抗議者依然整齊重複著「情感是毒品」的口號。

林洄溪低著頭，雨水順著她瘦削的下頜線滑落，打濕了衣領。

從第一次面對這種場面時的驚慌失措，到後來的茫然困惑，如今她已經學會用沉默築起一道牆。

諾亞抬眼掃視人群，目光冷得像淬了冰。他抬手招來一架膠囊艙，銀白色的艙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停在他們面前。

艙門「唰」地滑開時，諾亞抬起手臂擋在門框上沿。林洄溪正要邁步，突然——

「嘁，要是紀辰安還活著，她怎麼會變成這副行屍走肉的樣子？」一個尖銳的聲音刺破雨幕，「說到底，諾亞在她眼裡不過是個高級點的AI罷了。」

林洄溪的身體猛地僵住了，渙散的瞳孔驟然聚焦。

她抬起頭，轉身的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血色，幾乎是條件反射般開口：

「諾亞才不是AI，他是我的朋友！」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嘈雜的雨幕。

閃光燈下，她單薄的身體挺得筆直。被雨水打濕的黑髮貼在臉頰邊，襯得膚色近乎透明，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雨水敲擊地面的聲音。

諾亞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然後——

嘴角自己動了起來。

這個微笑來得太突然，以至於他不得不用力抿住嘴唇才能壓下去。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指尖傳來細微的麻癢感。

「走吧。」片刻的沉默後，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比自己想像中更啞。

這是幾周以來，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林洄溪真真切切就在自己身邊。

艙門閉合的聲音將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膠囊艙平穩升空，透過特製的玻璃窗，能看到雨滴在艙體外側拉出長長的水痕。

諾亞坐得筆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中央處理器正以危險的速度運轉。他的餘光悄悄掃向一旁：林洄溪的側臉在雨幕映照下顯得格外安靜，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只是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先前的空茫，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爆發從未發生過。

諾亞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她垂在座椅邊的手上。

一種奇怪的衝動攫住了他。

諾亞的手掌在膝蓋上悄悄蹭了一下，擦去並不存在的汗水。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慢慢向旁邊移動。

就在小指即將碰到的瞬間——

「諾亞……」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諾亞整個人僵住了。那只差一厘米就能觸碰的手懸在半空，微微發抖。

「諾亞是我的朋友，但是……」她轉過頭，目光直直望進諾亞的眼睛，「你真的是諾亞嗎？」

諾亞感到胸腔裡的某個部件突然停跳了一拍。

共享艙外，雨停了，但雪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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