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眼前光禿禿的土壤,和平平無奇的杉樹,心想還好我不是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的景象。
三個月前,我意外發現網絡詞條上有一片森林是我們學校冠名的。我好奇地在網上搜了圖片,照片中有許多站立在水中的杉樹,杉樹的倒影映在水中,十分美麗。這景象不算常見,查了路也不十分遠,於是我便一直想去看看。
我首先叫了艾米麗和阿柏一起去,他們是我在國際宿舍的鄰居。我們三個人,一個大陸人,一個香港人,一個臺灣人,可以自由地說中文。艾米麗說她怕髒到鞋子,阿柏則模稜兩可。根據他們的反應,我覺得或許單獨叫阿柏一起去還有點希望。但是,把三人小分隊拆成我和阿柏一男一女,艾米麗會怎麼想?這讓我猶豫不決,所以我沒有馬上和阿柏說定。
不過,想去看水中杉樹林的願望並沒有停止。只要看到綠色的東西,我就會想到這個地方還沒去。七月底,我和阿柏約好某個週六一起去,艾米麗不知道,我想去過之後再告訴她。結果那個週六下暴雨,於是作廢。我們說,那推遲一週的週六再去,然而那次也是很準時地踩中雷雨天。阿柏不久後轉到了新校區上學,離我所在的市區車程有一個半小時,我便不好意思再問他。
於是,我很高興我抓到了町羽同學陪我來。其實我們來的前一天剛下了雨,地上十分泥濘。町羽抱怨泥地弄髒了他的羊皮鞋鞋底,我想到艾米麗的預言倒是十分正確。
「你擦皮鞋需要多久?」
「三十分鐘吧。」他雖然不耐煩,還是好好回答了我。
「你不該穿皮鞋的。」
「你不是叫我去吃飯麼?誰知道你放了學叫我來爬山啊!至少也要換上爬山的裝備。」
「我也不知道去看杉樹還要爬山。」
町羽喘著氣,一開始以為他是演的,後來發現他似乎真的很累。
「你體力這麼差嗎?」
「換你穿皮鞋試試看。」
「那你還走這麼快,不怕摔倒嗎?」
「走得慢才更容易摔倒。根本不夠摩擦力。」
我伸出手來,「你要不拉著我吧?」
町羽不理會我,只是繼續往前走。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介意什麼,我便彎起手肘,這樣就沒那麼親密了。
「你可以拉著我,這裡都是枯葉,真的很滑。」
他這次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沒有依附感地搭上我的手肘,似乎他並不需要我,只是覺得再拒絕就不禮貌了。
「我好像扶著一個老爺爺啊。」我感到很開心。町羽比我小三歲,揶揄他不如我健康令我感到愉快。
町羽馬上做作地咳嗽了兩聲。
「小心點,可別摔死了呀。」我更愉快了。
町羽轉頭氣憤地說:
「我死了的話,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有一瞬間我想會不會他真的生氣了?從小我身邊沒有人會真的生氣,老師、家長、同學,所有人都對我很溫柔,所以我不知道町羽是不是真的不開心,可是這麼小的事情不至於吧?我只當他是在開玩笑。
當我們走到終點,發現那些杉樹下面根本沒有積水。
町羽若有似無的氣憤情緒已經過去了。
他只是神色乾枯地看著那些樹,沒有說話。
就算沒有水,也有兩個老爺爺在附近架著相機聊天,可見這裡仍然算個景點。
邊上有個石亭,我提議我們可以去那裡休息一下。町羽無意停留,於是我在亭子裡轉了一圈也沒好意思坐下,只進去站了站,望了幾眼。
回去的路上,綠樹成片,藍天白雲,在這空曠的天底下有許多棕色屋頂的小房子。
我說我不想住在這,町羽沒來由突然竄起了怒氣,生硬地說:「你一扇一扇門去打開跟人家說對不起吧!」
我嚇了一跳,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們兩個人的對話需要牽扯到其他根本聽不見我們說話的人?「對不起,因為這邊很寂寞啊,我不想住在這,」
「……雖然我也不想住在這……」町羽說。我更疑惑了,既然如此他為何生氣?
「我也挺羨慕這裡的人的,至少自己的家能保持不變。我家在涉谷,家門口都不停地在變,回去了也沒有回去的感覺。」
「我家旁邊,也變成觀光地了。」我說。我心想,其實不止如此,我回去了也沒有家。
我們一起坐公車回去,要找吃晚飯的地方,便湊著Tabelog這個 app 一起看餐廳,回過神來,我發現原來我們一直都腿貼著腿坐著,而我沒有任何感覺——這很奇怪,印象中,我只有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麼放鬆,好像我完全信任他。
那天,我突然叫他陪我去爬山,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帶了個小蛋糕給他。我們坐在長凳上,他吃完後說:「ご馳走さま!」(多謝款待),我沒什麼反應。
「ご馳走様!」町羽又說了一次,眼睛亮亮的,好像我不回應他,這事兒就沒完。我無奈地低下頭,「其實,我不知道聽到這句日語要怎麼回。」
他忽然眼睛一亮,「原來你不知道?那我教你呀。你可以說どういたしまして(不用客氣),不過我們是朋友嘛,說いいよいいよ(沒事沒事)就可以了。不過不能隨便跟別人這麼說。還有最正式的那個叫什麼來著——」他邊說邊拿出手機查了一查,「ご粗末様でした(只是些粗茶淡飯),這是非常謙虛的,有一些年紀大的人會用。」
從樹林裡出來,我們去上了個廁所。我回到外面,他還在裡面。我以為他在擺弄髮型。
「你怎麼比我一個女生還慢這麼多?」他出來後,我問。
他好像在地上找什麼東西,視線在低處梭巡一圈。「我手裡拿著那個蛋糕盒子,你知道嗎,那個蛋糕盒子的形狀很難塞進垃圾桶,我折了半天,才塞進去……」
那一刻,我想,町羽是一個非常真實的人。
這是第一次讓我覺得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如此真實,有些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