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26歲時不該擁有的事情〉 - 10－一頭老牛的股東

十 一頭老牛的股東

那不是一間大公司，或是已有董事、投資分店的公司，那只是一間在某個街道上的月租舖位，離家不算太遠。那就好，那就是我想要的景象，現在就在我眼前。

昨晚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很想立即衝來這裡，一睹我舖的光彩。

現在就是了，我一人站在自己公司的門外，心裡多麼想拉著每一個經過這兒的路人，然後跟他們說：「看，這是我的公司，美吧？」雖然旁邊是一間破舊的茶餐廳，另一邊就是窗簾公司，但是配合我公司透明玻璃的開揚設計，不失霸氣。一眼看進去便能把裡面的裝飾看得一乾二淨，正正在表揚自己的工作環境那樣。

抬頭看，我公司的招牌寫著：紅森林室內設計，下面是英文：Red Forest Interiors Limited。

為什麼會改這個名字？

我帶著懷疑的心情走進去，推開白框玻璃門的一刻，我活像是位客人。裡面只得一位員工，正坐在對著門口的辦桌。她一見有人便起來，正想招呼我之際，顯然認得我是誰，那我就沒走錯地方了。

「您好。」我聽見自己開口打招呼，不太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下一句難道是「嗨我是這兒的老闆，對吧？」？

「妳怎會來了？身體沒事嗎？」對方關切地走到我面前，瞪大眼睛看我。她留著波浪型的頭髮，及至肩膀，樣子看起來有點老，像是我的姑姐。她塗了一抹很淡的唇膏，不過沒遮蓋臉上的皺紋。

「沒事了，康復得很好。」我說。今天我也塗了唇膏，但家裡只剩下有色潤唇膏，而且是我媽的。我猜我的化妝品之類的東西都在那間屋裡。

「但是妳才剛出院不是嗎？怎麼不在家休息一下？」

「呃，想來看看。」我不確定她是否得悉我失憶一事。

我和她站在原地，忽然無話可說，氣氛很奇怪。她應該是我的員工吧？只有一個？

「妳要喝點水嗎？」她不自然地開口問。

我點點頭，瞧她穿著平底鞋走進裡頭，不見人影。

我滿意地觀察著四周裝潢，開放式空間以潔白無瑕為基底，配上混灰色的耐磨地板。白框裡鑲住透明玻璃，跟出面的街景連接著，門旁放了一張米色的長木椅，下面有些櫃子放東西，上面就放置了暗紅色的坐椅墊和幾個抱枕，配上今天和暖的陽光，這玻璃設計實在親切。

我坐下，觀賞一下牆壁上的掛畫，不久她便回來，拿著一隻墨綠色的瓷杯回來給我，我接過。好吧，現在我真的是個客人而不像是老闆。

我喝了一口，便隨即站起來，決定攤牌。

「我不知道妳知不知道我的情況，我的記憶出現點問題，所以我對妳不熟悉。可以我話，或許妳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好讓我知道妳是誰……」還有就是想確認自己是否老闆……

「哦，這個我知道，袁先生有跟我提及，我很明白。」

袁先生？

「袁先生是？」

「呃，是妳的……」行了，見到她這般尷尬，我知道是誰了。我點點頭，表示她不用說下去。

是我的前夫。

他叫袁文駱？

余文樂？

天啊，怎會有人改這種名字？他該不會是余文樂的粉絲吧？還是以為自己是余文樂一樣酷酷的？誰家的孩子給改成這個樣？拜託他一點也不像余文樂好嗎？雖然我不是余文樂的粉絲，但那也太過……噁了。

慢著，那也有機會是袁駱文對吧？但若然真的叫袁文駱，那他爸爸真的不夠給力，長得孩子不夠帥。

「真是個好名字。」我自言自語。

對方以為我在提示她，於是連忙報到：「啊我叫原寧芳，是妳的助手，入職快有兩年了，平時會給妳打點一下，有時會幫妳畫草圖和到工地監工。」

我抽回思緒，想到前些天見到訊息欄的其中一個名字有寧芳，原來是她。

「妳好。」我伸出手，跟她握了，也確認了我們是上司下屬的關係，但她感覺很可靠，沒太大距離感。

我瞧到她身後有一間房，門上有一條黑色水管，扣著一道木門。我好奇地走過去，將門拉開的同時，聽到寧芳這樣說：「這是妳的工作室。」

喔，名副其實的老闆房。

一進去便見一塊大大的黑板，上面畫畫寫寫了些東西，坐椅就在前面，其餘三邊牆身都是白色的。我的辦公桌靠牆，L形那樣擺放，東西都放得很整齊。

我到旁邊的櫃子看看，居然見到我讀書時的室內設計課本，原來全都放到這裡來了！很懷念啊。我隨手拿起一本閱，就聽見站在門邊的寧芳說：「待會有客戶來傾談，袁先生也會來，妳要不要參與？」

我的眼睛讀到一行停住。

「他來幹嘛？」

「妳出事那段期間袁先生有代為替公司打點，而我負責幫手畫草圖，照舊那些工作，但單子挺多的，所以袁先生偶然會來幫忙。」

「他也能管這裡的事？」

「因為妳入院了，實在沒有人管理，我也不能完全作主，所以袁先生才會打理一下。」

「可終歸他不是公司的人。」他只是一位前夫，或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陌生人。

就是說到這時，那位親愛的陌生人就出現在門口，寧芳吃了一驚，相對於我的反應，我顯得冷靜多了。他還真喜歡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那樣出現。

他一出現就定定地看住我，像是老牛盯著遠方，我老鄉就是很多這種牛，不知牠在看個什麼鬼，他就正正是。

我把教科書放回原處，雙手抱在胸前。

不知為何，每次我見到他就很不爽，他就像我人生污點那樣，但明明於我來說完全只是個陌生人，照道理不具影響力，天下間的人卻總對著我指明，他是頭號人物。

我呸！

我正想說話之際，給他搶先了，但不是對我說。

「先去準備些文件待會用吧。」

我不爽。

「你憑什麼命令她做事？」

他們二人看向我。

寧芳試著緩解氣氛：「不，袁小……胡小姐，小事，我正要去忙，你們慢慢聊。」然後她便把門拉上，讓這位陌生人留在裡面。

他倒是沒打算回應我的話，一本正經那樣走進來，開始翻動我的桌面。

「喂，你動什麼？這是我的桌面。」

他抽起了一張紙，才抬眼看我，說：「這麼快便知道自己有一家公司了？」

「關你什麼事？」

一定是我的問題，我覺得他講話的語氣很討人厭。

「要講得細微一點的話，我是有份投資這間公司的，所以這裡的業務我尚算有管理權。而且……」他站到我根前，居高臨下。「基於妳身體健康問題，我想妳暫時無法勝任這兒的工作，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一堆狗屎，想這樣打發我走？想得美。

「我的身體是你的還是我的？」我見到他挑起一根眉毛。「我很清楚自己的健康狀況。我不管公司是你買的還是什麼，總之現正是我在幹。我要參與待會的傾談，就這樣。」

然後我便從他手中抽走那張紙，抬步離開。

該死的敞門，我要換掉它，竟然不可以甩門。

一出去，我便低頭看看奪回來的紙，竟然是張白紙，媽的，還以為是什麼重要的資料，他竟然在我的桌上拿張白紙？

然後我一抬頭，湊巧見到「我的客戶」進來。他們是一對情侶，一見到我雙眼發亮，走來跟我握手，笑說：「您好，有幸見到設計師本人，還以為您未康復。」說話的是個男人，他女人緊緊依隨著，同樣一張藹笑臉。目測他們是中年人。

「嗯，身體好了多，謝謝您。」我有點受寵若驚，他稱呼我做設計師，而且很榮幸？我這麼厲害？

我的股東出來了。

讓我得意的是，他們這樣問他：「哦？這位是？」

不過從他們的眼中可見，他們以為我會介紹他為曖昧對象。

「他……」

「我是她的助手。」又奪我所言，我不由得反白眼。他怎麼不說自己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我瞥他一眼，他站在我旁邊，同樣瞧我看，面目無情。

我有一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幸好有人講話：「我們進去聊吧。」是股東大人提議。

然後我們全部人走進我的工作室，感覺有點擠迫。

我開始犯緊張了，試圖說服自己冷靜放鬆，再若無其事地去坐自己的主席位，讓客戶坐在對面。寧芳把門拉上，走來放下些資料，便杵在門那邊。至於那位股東大人不知哪來拉了張轉椅，坐到我附近，手裡還拿著一枝鉛筆。

我拿起那些資料看，是這位客戶的基本資料，新婚、新居、三百尺單位，是小型單位。

「我知我們比較麻煩，但我們衷心希望能靠胡小姐您雙手，替我們打造五百尺的窩居。」男人誠懇地說。

五百尺？那不是三百嗎？我閱得很清楚。

「但您的單位是三百尺的單位。」我說，生怕有什麼錯誤。

「他的意思是希望妳將三百尺的地方打造成五百尺一樣的單位。」另一把沉穩的男性聲線響於房內，是他。我不看他，但內心不由得打了個顫抖。

三百尺變五百尺？老天爺您是開玩笑的吧？這怎麼可能？明明是三百，三百這個數字本來就不可能變做五百啊，先生您也被砸到頭了？

我呆了一會，才擠弄些反應出來，給這對客戶一笑：「您們為什麼覺得可能呢？」

「我們就是聞言胡設計師您最擅長將窄狹的空間，騰出最完美的設計空間，令我們這些不窮不富的人，在有限的地方裡，得到最大的空間感。」

這個男人真是好東西，居然這麼誇讚我，他旁邊的女士只負責微笑，雙手一直扶著老公的手臂。

但我做到過？

我空白了，不知自己是怎樣做得到，現在又能否做得到。我盯著自己雙手，沒殘廢，卻很害怕沒能力執筆一畫。

「有什麼問題嗎？」那男客戶問。

我回過神來，拉上一笑：「沒有，您們還有什麼需要嗎？」

我能感受到股東大人投來的目光，緊咬著我不放。死老牛，眼睛不累嗎？我不會敗於此的。

「啊，我們是希望家裡溫馨一點，盡量以黃色為主調，之前有跟您那位女同事提及過的，我太太對木頭敏感，所以不希望有木性質的擺設。」

我悄悄地深呼吸一口氣。這是我頭一糟聽人說對木頭敏感。我瞧女客戶看，她果真戴著手套，怪之不得緊緊貼著老公不放手，就是怕碰到這兒的木類東西吧。

「我太太也不是對全部木類都敏感，只不過不想冒險。」

我依舊微笑著，細心聆聽客戶需要。

「還有就是，我們希望一星期後就能看到設計圖。」

我瞪大了眼睛，他失心瘋了嗎？這怎可能一星期就能畫完？雖然是三百尺，但越細越難設計啊！更何況他們那些外在條件多麻煩。

「是這樣的，我們新居入伙選了個好日子不想錯過，因此我們希望能夠趕快完工。」

我想拒絕，我想再清醒一點的時候、頭不會突然痛起來的時候，才跟他們說話。我……

坐在一旁的他站起來，走到我旁邊，他一度彷似主持大局那般將手撐在桌上，說起：「希望您們亦能體諒，設計師也是剛出院，草圖未必能短時間內立即做起，就算做得起，也未必是您們滿意的。這樣太趕了。」

他們二人深思著，樣子極為失望。

我嚥下唾液，看著他們。

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工作。這交談、這房間、這些機會，不都是我一直想要達成的東西嗎？現在放在我眼前了，我不再是一個寂寂無聞的銀行職員，我為什麼要因為這樣而放棄？我所學回來的東西不是放在腦裡就罷的，更何況，我失憶了，但沒忘記到我熱愛室內設計這回事，不是嗎？

我輕輕推開旁邊的他，同樣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說：「可以，但是我真不能保證設計圖能如您們所想，我會盡力，請給我這個機會。」我幾乎要低下頭那樣，但考慮到會有點誇張便打消了。

「好、好好，當然可以，那就拜託您了。」他們站起來，感激地說。

「妳確定？」那男人在我耳邊輕聲一問。

我轉頭看向他，第一次這麼近看進他的眼睛，他眼裡有一絲絲紅根，還有一分閃縮，但我沒有，我堅定地告訴他：「別小看我。」

然後我翻起桌上的資料，想找到那份合約，但被旁邊的他伸手拿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報價要更改了，沒問題吧？」

喔，我沒想到。

「可以，但不會調整得太厲害吧？」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扯起一笑，但很假。「不會，六萬七千可以了吧？」

我心裡一個訝異，但他們就這樣簽了。

那男人在我身旁遞給我一枝筆，示意我簽。

死就死吧！我簽！

送客走了，我終於感覺到無形的壓力來襲，我會不會太魯莽了？

「妳太魯莽了。」與我一同送客的股東在我旁邊說。

「與你無關。」然後我起步回去自己的工作室。

嚇我一跳，以為他有讀心術。

但他倒有跟隨人的惡習，死咬著不放。他跟進來，用警告般的語氣對我說：「妳聽著，妳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畫得出幾十幅好的設計圖，我會叫寧芳替代妳……」

「你閉嘴可以嗎？」我轉頭迎向他。「這是我接受的單子，我會負責。」

「妳別這麼倔強好嗎？妳不知道自己還在康復中嗎？為什麼要跑來這裡？」

「你別多管閒事了，我不是說過身體是我的嗎？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我會畫好每一張草圖。」

他撐起腰，眉間深鎖，一隻手摸到自己下巴的鬍渣。我感覺自己正被一個阿叔管教著。

我走去坐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其實也不是很生氣，但就是很不爽，我有什麼不可以做的？我才不是像個廢人一樣留在家中，每天白活。我有一家室內設計公司，我有機會，為什麼不去嘗試？

我喜歡挑戰，但又討厭麻煩，可一但挑起我的癮子，我便一發不可收拾。有時我知道這不是好東西，應該要改改橫衝直撞這一點，但面對有人試著反對我，我便不能自已。

看來他試著冷靜了，走來跟我再道論：「妳不要勉強自己，切記。」

我看著他冷銳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住我。

「我會的。」

聽到我這樣說，他的眼神才稍為放軟下來。

靜上一會，他又轉頭跟我說：「不要讓那三隻小豬知道妳失憶。」他頓了一會，再補充：「我是說叫Ashley、Kayla和阿成的人，妳要小心一點。」

我倒抽一口氣。「你認識他們？」

「妳見過他們了？」他有一驚。

「在出院前幾天他們來過，但他們全然不知我的事。」

「妳沒讓他們知道吧？」

「沒有。」

「那就好，千萬別暴露。」

那即是說我還得要當演員？

「為什麼？」

「他們是妳的敵對公司，妳沒把他們當作一回事，但他們，很把妳當成一回事，會耍陰招。」

喔，果然是那個曾經熟悉過我的人，對我原本身邊的事了解得很，回答我的問題精而簡。

「不難想像，他們來探病也有敵意。」

「妳自己小心點。」

我抬眼看他，他亦盯著我，忽然奇怪地呆上幾秒鐘。這秒鐘很柔軟，令我禁不住萌生起一鼓衝動想要問他：我們為什麼離婚？

他會回答嗎？像剛才那樣精而簡？

但他沒有，他選擇收起視線，冷淡地拋下一句：「就這樣。」然後離開我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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