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坐在理髮椅上,聽著剪刀開合的聲音,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父親的手——那雙為無數陌生人修剪出完美髮型的手,卻從未輕柔地撫摸過我的頭頂。
他是個髮型師,我是他的長子。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與他最親密的接觸,就是那些他為我洗頭的時刻。他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帶著專業的力道,卻缺乏父親的溫度。
我們之間的空氣總是凝滯著,沉默如同第三者,沉重地佔據著我們之間的每一寸空間。
有時他會開口,那些話語卻總是以責備開始,以教訓結束。
「站直了!」
「你怎麼又把衣服弄髒了?」
「看看你的成績,怎麼比別人差這麼多?」
每一句話都如同剪刀,慢慢剪斷我與他之間可能存在的情感連結。
與弟弟相處時的他,彷彿是另一個人。
他的聲音會柔和下來,眼神中有我從未見過的溫暖。有時他甚至會笑,那笑容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如同看到一個素未謀面的親人。
「為什麼他對弟弟如此不同?」這個問題如影隨形,伴隨著我的成長,在我心底扎下深深的根。
我和父親之間最深刻的記憶,來自那個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夜晚。那時我剛上初中,生活還在適應階段,課業繁重得讓我喘不過氣。
一個關於冷氣費的通告被我遺忘在書包深處,直到老師打電話到家裡提醒,父親才知道這件事。
那晚,吃飯時的氣氛比平常更加壓抑。
父親沉默著,我低頭吃飯,心跳加速,知道暴風雨即將來臨。就在我以為他可能會選擇忽略這件事時,他突然拿起桌上的塑膠碗,朝我的頭部敲了下去。
「咚」的一聲,接著是一種奇怪的濕熱感從頭頂蔓延。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滿是鮮紅。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更多的是懊惱——不是為傷害了我,而是為自己失控的行為可能帶來的後果。
「別動!」他命令道,匆忙走向門外,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餐桌前,血液順著臉頰滴落在白色的飯粒上,形成一朵朵詭異的紅花。
他買回紗布和消毒水,笨拙地為我止血、包紮,動作中透露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慌亂。
最終,傷口仍然不停地滲血,
他不得不帶我去醫院。
在去醫院的路上,他第一次正視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定:「你從高架床上掉下來了,明白嗎?」
我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那一刻,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某種共犯關係。我在保護他,而他知道這一點。我心底明白,如果我說出真相,後果不僅是他可能面臨的法律制裁,更是我們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可能徹底崩塌。
「這就是愛嗎?」我曾無數次地問自己,
「這種沉默的保護,是愛的形式嗎?」
醫院的白色燈光刺眼得讓人不安。護士懷疑地看著我們,醫生檢查傷口時皺著眉頭。
「從床上掉下來?」他的語氣中帶著質疑,眼神在我和父親之間來回掃視。
「是的,」父親回答,聲音出奇地平穩,
「他睡前在玩,不小心掉下來了。」
他說謊的樣子如此自然,彷彿那確實是事實。我坐在檢查床上,感受著醫生縫合傷口時的痛楚,卻覺得那遠不及心中的疼痛。
我望著父親的側臉,想著他的人生中究竟有過多少這樣的謊言,多少這樣的時刻,他必須偽裝成一個他不是的人。
傷口癒合了,留下一道細小的疤痕,隱藏在我的頭髮下,如同我們之間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語,那些從未流露的情感,那些從未解開的心結。
我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也在那一夜定格,既無法前進,也無法倒退,只能懸浮在那個尷尬的時空中,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昆蟲,永遠保持著最後一刻的姿態。
歲月如刀,將我們雕琢成如今的模樣。我已三十出頭,他已年過六旬,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遠。家庭聚餐上,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卻彷彿處於不同的星球。
「爸,」我會問候,他會點頭致意,然後沉默再次降臨,如同老朋友般自然地佔據我們之間的空間。
有時我會偷偷觀察他夾菜的動作,注意到他手上浮現的老年斑,指節的腫大,動作的遲緩。那雙曾經靈巧無比的手,如今也敵不過時間的侵蝕。他會低頭吃飯,偶爾抬頭看看電視,眼神流連在屏幕上,卻從不在我的臉上停留。
我常想,如果我們之間只剩下沉默,那麼沉默本身是否也能成為一種語言?在這種語言中,我們是否也能表達出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還是說,沉默只是我們共同的逃避,一種不必面對真相的藉口?
某個深夜,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鼓起勇氣翻看家中的舊相冊。那些泛黃的照片中,有父親抱著初生的我,臉上帶著罕見的笑容;有他牽著我的小手走在公園裡;有他教我騎自行車的背影。這些畫面如此溫馨,卻又如此陌生,彷彿來自另一個平行宇宙,一個我們之間充滿愛與交流的世界。
我開始思考,父親的暴力是否只是他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在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下成長的男人,是否從未學會如何用語言表達愛?他是否也曾在深夜裡,對著熟睡中的我,說出那些白天無法出口的關心?他是否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刻,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
每個父親都曾是兒子,每個兒子終將成為父親。我思考著這個循環,思考著我們是如何一代代地繼承了表達情感的困境。我父親如此,他的父親想必也是如此,而若我有了孩子,我是否能打破這個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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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家庭聚餐,我注意到父親的髮型變了。不是他平時那種一絲不苟的樣式,而是略顯雜亂,有些地方甚至剪得不夠平整。
「爸,你找別人剪頭髮了?」我突然開口,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
他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意外,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聲回答:「自己剪的。眼睛不好使了,看不太清楚。」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另一個父親——不再是那個強大、嚴厲、無所不能的形象,而是一個漸漸老去,開始面對自身局限的普通人。
我感到心中有什麼東西鬆動了,一種複雜的情感湧上心頭,既有憐憫,也有理解,還有一絲對過往無法改變的哀傷。
「下次我幫你剪吧,」我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像中更平靜,「我看了你剪頭髮這麼多年,多少學會了一些。」
他看著我,目光中有驚訝,有猶豫,還有一絲我無法解讀的情緒。最終,他只是微微點頭,然後繼續低頭吃飯。但那個點頭,在我們之間的語言中,似乎比任何言語都更有重量。
第二天,我買了一套理髮工具。不是為了立刻實踐我的承諾,而是為了準備那個可能到來的時刻——當我們終於準備好,跨越那道無形的鴻溝,嘗試以另一種方式連結。
我知道,一次理髮無法彌補數十年的疏離,一句承諾無法治癒多年的傷痛。我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永遠無法達到我曾經幻想的那種親密無間。但也許,在生命的這個階段,我們可以嘗試建立一種新的關係,一種基於理解與接納的關係,一種既承認過往的痛苦,又不讓它們定義未來的關係。
也許有一天,當我為他剪頭髮時,我們之間的沉默不再沉重,而是變成一種舒適的共處;也許有一天,我能夠理解他的選擇,他的局限,他的無奈;也許有一天,我能夠原諒那個曾經的他,也原諒那個選擇沉默的自己。
在這個等待的過程中,我開始學習在沉默中尋找和平,在距離中尋找理解,在複雜中尋找簡單的真相:無論發生了什麼,無論我們之間的關係多麼複雜,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始終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頭頂的疤痕依然在那裡,提醒著我們共同的過去。但也許,它不再只是一個傷痛的見證,也是一個關於生存、關於保護、關於以各自方式表達的愛的複雜故事。
剪不斷的,不只是我們之間的沉默,還有那根連接我們的血脈,那段無法選擇卻必須面對的關係,那種即使言語匱乏也無法完全掩蓋的情感。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也許最重要的不是抵達目的地,而是學會在旅途中理解彼此,原諒彼此,接納彼此的不完美。
因為在所有的關係中,父與子的關係也許是最需要寬恕的一種——不是為了對方,而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未來;不是因為忘記了痛苦,而是因為理解了痛苦背後的原因,並選擇不讓它繼續傷害我們。
在某個未知的明天,也許我會成為父親,面對著自己的孩子,試圖不重蹈父親的覆轍,又不可避免地犯下新的錯誤。到那時,我希望能夠記得這一刻的領悟:愛不總是完美的,表達不總是順暢的,關係不總是如我們所願的那樣發展。但只要我們願意嘗試理解,願意放下防備,願意向對方伸出手,那麼即使是最深的傷痕,也有可能成為連接彼此的橋樑。
窗外,夕陽西下,將整個城市染成金色。我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發了一條簡短的信息給父親:「爸,下週六有空嗎?我可以去幫你剪頭髮。」
發送鍵按下後,我深吸一口氣,將手機放在一旁。無論他如何回應,這都將是一個開始——一個打破沉默的開始,一個試圖理解的開始,一個向前走的開始。
在所有的選擇中,選擇嘗試理解也許是最困難的一種,但也可能是最有價值的一種。
因為在理解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對方,也看到了自己;不僅面對了過去,也開創了未來;不僅接納了傷痛,也發現了治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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