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與海豹 - 第一站──縱然日月無光，道路依舊存在(下)

　　返回小屋的路上，哈絲蒂與往常無異，注意力總是被路邊的各種事物吸引，大從不同品種的水牛與黃牛，小至樣式迥異的農耕、漁獵用具，只要是哈絲蒂沒有見過的，她都會停下腳步，仔細看清楚其樣貌，並釐清箇中異同。

　　因此，這段以一般人的腳程而言、莫約十五分鐘的路程，在哈絲蒂的走走停停下，到現在才走完七成。

　　「哈絲蒂，晚點再回來看，先回去拿行李要緊。」

　　瑞格之所以難得的發出催促，並不是對哈絲蒂的行為感到不耐煩。相反的，瑞格十分樂見哈絲蒂的旺盛好奇心，甚至也樂於一同參與，達到增長見識的目的。

　　然而，相較於先前的悠閒，這回可說是沒有半點餘裕。至少瑞格是這麼想的。

　　「錢付清了，飯也吃進肚子，綿床也睡過了。」

　　思量片刻後，瑞格板起臉孔，來到正半蹲在水牛身旁、盯著牛腹看的哈絲蒂身旁，盡可能的輕聲說道：

　　「我說，趁村長還沒鑽牛角尖、堵住出村的路以前，快點拿上行李，速速離開這裡吧。」

　　誰知，哈絲蒂聽聞耳語的瞬間，原本興致盎然的笑容瞬間垮下，圓潤如鹿仔的大眼中，質疑的光芒時不時地閃爍。

　　「師父，我們真的，就這樣離開嗎？」

　　儘管略顯顫抖，但哈絲蒂仍堅定的提出疑問，希望瑞格能給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回答。

　　「那當然。」瑞格瞪大雙眼，滿臉無辜的說道：「都拒絕幫他們了，要是還待在這裡，吃他們、用他們的，遲早又會被推去趕獅狼。」

　　「可是。」哈絲蒂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盯著瑞格。「要是不幫他們，他們怎麼捕魚？怎麼養家活口？」

　　關於魚荒的過往，哈絲蒂從未忘卻，更經常提醒自己「往後若遇到類似的事情，定要盡己所能的查明原因，並將其去除」。

　　「而且。」說著，哈絲蒂的聲音逐漸哽咽。「要是這村裡、有某個人家，家裡有愛吃魚的孩子，因為獅狼的關係，一直、吃不到魚，該怎麼辦？」

　　「哈絲蒂……」

　　原來，這孩子還記得那時候的事。身為一隻年過二十的壯年海豹，瑞格自然能聽出哈絲蒂話語中的含意，更勾起瑞格隱藏在心底、從未向其他人述說的過往。

　　_(:3 」∠ )_

　　大鬧漁港的事件過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即使瑞格只是想問點事情，村民們──尤其是帶著小孩的村民，他們尤其警戒瑞格的一舉一動，深怕孩子遭到傷害。

　　然而，比起在意村民的目光，瑞格更在意的，是尋找魚荒的發生原因。為此，他必須收集情報，增加對燈塔村近海海域的認識。

　　「怎麼不早點說？走，久違的出海一趟吧！」

　　正當瑞格煩惱之際，最先查覺到異樣、並伸出援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哈絲蒂的父親──亞德‧陽。不等瑞格答應，亞德‧陽立刻將瑞格夾在腋下，往漁港方向火速前進。

　　「可是、亞德先生，我不想給您再添麻煩。」

　　「沒事、沒事。」亞德‧陽不以為意，爽朗的笑道：「那點小事情，誰都會發生的。要是換成我沒有白米飯吃，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在亞德‧陽的「吃飯皇帝大，吃魚海豹兇」理論說服下，瑞格無奈接受之餘，更不忘拍打肚皮、向對方表達感激。

　　然而，當時的瑞格並不知道，正是亞德‧陽的熱情相助，讓他得以避開這場調查之旅中、意料之外的兇險！

　　「嗷、嗷！對，就是在叫你們！海豚一族的朋友。」

　　不到半日的時間，走在亞德‧陽率領的船隊前面，作為探路先鋒的瑞格首先發現到不對、立刻鎖定一群在近外海交界處嘻笑玩鬧的海豚，並上前將其攔住。

　　「找咱們海豚一族幹嘛，背生豎琴的陌生海豹？」

　　「是這樣的，有件事情，本豹想跟你們請教。」

　　儘管瑞格秉持著友善溝通的原則，好聲好氣的提問，不料這群海豚一聽到附近漁獲減少的話題，原本瀰漫在海豚之間的嘻笑聲逐漸轉小。

　　「既然咱們在這裡玩耍，吃點魚也是很符合邏輯的。」

　　帶頭的海豚毫不在意、說話間更帶有幾分戲謔，進而引出同伴的附和。

　　「看到魚就吃，你不也一樣？」

　　「大不了分你幾條嘛。」

　　說到後來，海豚們逐漸卸下偽裝，道出瑞格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不過是在這邊玩上幾天，多吃幾條魚錯了嗎？」

　　「人類什麼都吃，不吃魚又不會怎樣。」

　　「沒事幫人類說話幹嘛，你個臭海豹！」

　　值得慶幸的是，在得知漁獲減少的真相、海豚群翻臉的同時，亞德‧陽的船隊及時趕到，並救出遭到圍剿的瑞格。

　　「那群海豚真機伶，一看到我們就逃得遠遠的，還以為今晚能吃上海豚肉呢。」

　　帶著海豚群撤離時無暇顧及、好不容易趕到一起的大量漁獲，愉快的返航時，亞德‧陽來到傷痕累累的瑞格身邊，依舊燦爛的笑容中藏有一絲鬱悶。

　　「還是別吧。」瑞格聽出亞德‧陽話語背後的用意，趕緊發出勸阻：

　　「海豚一族是很聰明的一族，且記憶力極好。要是抓了他們的同胞，只怕你們以後再也捕不了魚。」

　　「可是，一想到你為了我們、被他們咬成這樣，心裡就覺得賭爛啊。」

　　亞德‧陽長嘆一口氣，似乎想把滿心的不甘盡數吐出。「不過，你都這麼說了，就照你講的，趕走他們就是了。」

　　「謝了。」瑞格翻身，試圖分散身上的疼痛。「接下來的事情，有勞亞德先生，還有船隊的大家了。」

　　此後，為了不讓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傷勢，瑞格以外出狩獵為由，獨自躲在燈塔村北方的隱密沙灘，直到傷勢痊癒。儘管亞德‧陽對瑞格的做法感到疑惑，但他還是遵照瑞格的請求，將之視為不能說的秘密……

　　_(:3 」∠ )_

　　見瑞格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哈絲蒂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淚珠，並強打起精神，試探性地問道：

　　「師父，瑞格師父？」

　　十分難得的，瑞格立刻從沉思中回神，向哈絲蒂拋出問題：

　　「哈絲蒂，妳知道為什麼，獅狼會賴在這裡，死活不肯走嗎？」

　　「蛤？」

　　哈絲蒂不明所以，只能呆呆地望著瑞格。瑞格毫不意外，左顧右盼一會兒後，兀自壓低音量說道：

　　「走吧。在這裡不方便說。」

　　雖說沒有得到瑞格的正面回應，但從瑞格的語氣中，哈絲蒂嗅到某種變化。如果要讓瑞格改變心意，接下來的討論絕對會成為至關重要的關鍵。

　　「師父他，該不會又要考我什麼很難的東西吧？」

　　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哈絲蒂嚥了口唾沫，靜靜跟在瑞格身後。

　　不一會兒的時間，一人一豹終於返回小屋。走在前頭的瑞格率先爬上床鋪、佔據床鋪一角，隨後要求哈絲蒂在他身旁坐下。哈絲蒂沒有猶豫，直接坐上床邊，罕見的繃緊神經、一臉認真的注視瑞格。

　　「師父，我們究竟要討論什麼？跟我們幫不幫忙有關係嗎？」

　　哈絲蒂再次詢問，終於換來瑞格附有但書的正面回應：

　　「所以我說，要是不弄清楚獅狼賴在這裡的原因，就算我們出手千百次，問題也不會真正被解決。與其白做工，不如不做。」

　　說白了，就是瑞格依舊對獅狼感到懼怕，所以需要更多理由，好讓自己能乾脆的答應哈絲蒂的請求、全心全意出手幫忙。

　　「果然是這樣！」哈絲蒂暗自叫苦，只因為從拜瑞格為師以來，自己從未在瑞格的推理討論中，博得瑞格的全面肯定。

　　「不要憑直覺回答！」

　　「多想一會兒，妳會發現新世界。」

　　「想得太簡單了！」

　　「試著整理問題，把問題變成排排站的魚乾……」

　　「論點不錯，但不實際。」

　　「……」

　　一時間，哈絲蒂的腦海中全是瑞格的提醒，壓得她難以喘息。

　　但是，拯救熱蘭村的機會近在眼前，哈絲蒂說什麼都不願意放棄。強忍著內心的恐慌、哈絲蒂戰戰兢兢的提問道：

　　「那麼，可以再說一次、您剛才說的問題嗎？」

　　「別擔心，我正準備再說一次。」

　　瑞格欣然答應之餘，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其中的吉凶，恐怕只有海豹之神才得以知曉。

　　「首先，是獅狼為何要跟這裡的村民搶食物？」

　　「不就是肚子餓嗎？」哈絲蒂茫然。「既然祂跟同伴住在這裡，一定是要吃東西的。」

　　「不錯。」瑞格像個老師、稱讚哈絲蒂的同時，下個問題緊隨其後：

　　「那麼，為何祂偏要在這裡住下來？」

　　「會不會、是覺得這裡的魚很好吃，所以食好鬥相報*、帶著同伴一起來？」

　　說完，哈絲蒂的目光收緊，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直到瑞格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過往從未說過的評語脫口而出：

　　「不錯的切入點。」

　　這是哈絲蒂第一次在瑞格的提問中，連續兩次得到瑞格的肯定，要說哈絲蒂不會為此高興是不可能的。但哈絲蒂早已將心思放在說服瑞格、使其答應協助熱蘭村驅趕獅狼。只見她神情凝定不動，靜靜地等待下一道論題。

　　「既然是食好鬥相報，那為什麼，獅狼會隻身闖進村民們活動的海域，放著同伴在外海把風？」

　　「咦？」

　　師父這話是什麼意思？霎時間，哈絲蒂僵住，不喜細思的小腦袋瓜在此刻拼命運轉，試圖找出可能的破口。

　　見哈絲蒂難得陷入沉思、連眼睛都在不知不覺中閉上，瑞格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見到值得高興的好事。然而，下一秒，瑞格決定說出自己的看法、引導哈絲蒂在最有可能的方向上行進，也讓哈絲蒂幫忙檢查，其中是否有遺漏的小細節。

　　「如果獅狼想對同伴誇耀自己的力量與智謀，祂就不應該把同伴丟在外海，而是讓同伴待在身旁、就近看祂一顯神通。」

　　即使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思考上，哈絲蒂仍能確實的捕捉到瑞格所說的字句，甚至任由某些關鍵字潛入思緒中，試圖以此為引信、迸發新想法的璀璨煙花。

　　「會不會是這樣？」哈絲蒂突然想到什麼，急忙打斷瑞格的分析。「因為獅狼比其他同伴都貪吃，所以才獨自闖進來？」

　　「這我也有想過，不過也很奇怪。」

　　確定哈絲蒂總算進入狀況，瑞格也跟著放下老師的架子，轉而以同伴的身分提出疑問：

　　「就算獅狼真像妳說的，是頭貪吃的虎鯨精，但虎鯨一族向來習慣集體行動，絕不會放任獅狼獨自行動。就算祂是那群虎鯨的領袖也一樣。」

　　「可是。」經過瑞格的提醒，哈絲蒂愈發困惑，進而發出以下提問：

　　「獅狼確實把同伴全留在外海、自己闖進漁港搶魚吃，一直到祂發出信號，祂的同伴才趕到祂身邊、保護受傷的祂撤退，不是嗎？」

　　從哈絲蒂與瑞格的角度來看，這段描述是真實發生在眼前的事實。瑞格在聽聞的當下，下意識的回憶一會兒，隨後發出哈絲蒂也從未聽過、清澈而響亮的呼喊：

　　「咕──！就是這個！」

　　不顧遭到驚嚇、整個人差點摔下床的哈絲蒂，瑞格像是撿到新玩具的小狗，興奮的提出新發現。

*備註──食好鬥相報：

　　台灣閩南語，意為「口耳相傳，有口皆碑」，相對通俗的解釋為「吃到好東西要互相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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