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一章

春夜薄涼，月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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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被芙桃領著穿過曲折廊道，行至紀府後院的那處練武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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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寂靜，僅有牆角掛著一盞小燈籠，隨風搖曳，將海棠樹下的落英映出淡淡影子。微風拂過，花瓣飄飄，如雪般墜落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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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距離府中主道稍遠，四周被高牆半掩，外頭聲響傳不進來，裏頭卻聽得見風聲拂葉的細細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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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腳步放輕了，眼前忽見人影立於院中石板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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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著一襲淺青色練功衣，挽起袖口，腳踏藤鞋，素面朝天，僅用一根細簪束髮。與平日坐於羅帳之中、言語不多的樣貌全然不同，今晚的她，眉目澄明，氣息冷靜，站得筆直如竹，卻不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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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未轉身，卻彷彿早知他已至，只低低道一句：「來，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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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怔，忙抱拳低聲：「小姐，小的手腳粗魯，若傷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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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來真的，我怎知你值不值得用？」語聲未落，紀小姐已然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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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風未至，氣勁已先撲面而來。她身形迅捷，掌勢簡潔，卻透著幾分狠意，竟不似閨中女兒練功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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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動作極快，第一掌直取他左肩，第二掌則虛虛帶過胸前要穴，看似隨意，其實不容輕忽。三粒屎本能地側身避開，反手格擋，雙腳踩穩石板，這才看清紀小姐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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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一沉，知她不是試探而已，而是真的要試他真能耐。過往習於江湖野鬥的本事便自然使出，兩人一來一往，竟不下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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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出手俐落，步伐靈巧，身形不重卻極為靈活，雙掌多取對手關節、肩肘等處要害，顯是練過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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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的招式雖準狠，卻不夠沉穩，力氣稍欠，難以制敵於一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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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漸漸放開手腳，未曾還以狠招，卻也不再藏拙。他不敢佔她便宜，動作極為節制，只以力破巧，掌法中正，不作輕浮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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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無聲，只有衣袂翻飛、腳步踏在石板上的細碎聲響，與海棠落地的沙沙聲相互交織，彷彿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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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後，紀小姐氣息略喘，忽而後退半步，收了掌勢。她沒再出手，只淡淡道：「不錯。比那幾個只會舞刀耍架的蠢貨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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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躬身作揖，聲音微啞：「多謝小姐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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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石桌前坐下，芙桃適時送上溫茶，碧瑤這才從側門進來，手中抱著一疊摺好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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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兩日天氣陰寒，練完武可別著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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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接過帕子，順手擦了擦額上汗珠，語氣隨意道：「明日你跟我去城西那家繡坊。牡丹紋樣針腳細緻，我上回只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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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在一旁輕笑：「還說小姐不講究，這般心細，怕是連市坊裏的掌櫃娘子都比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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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哼了一聲，沒再搭話。眼神卻在燈下淡淡掃過三粒屎，眸光平靜，似水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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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未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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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對打，讓他第一次看清這位紀家小姐——那股不服、不讓、不怕，就像她衣角下隱隱露出的小劍，暗藏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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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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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紀家小姐，並非尋常人家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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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天氣漸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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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仍舊平靜，但三粒屎的日子卻與以往不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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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清晨，他先至後院陪小姐練拳。初時只是對掌拆招，後來紀小姐偶爾會使些短兵器，如棍、鐵尺，三粒屎便提著木刀應對，練習漸深。她不多言，偶爾指點一二，多半時候只讓他自己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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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裏，他或隨小姐出門，或守在廊下，觀察進出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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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日光溫柔時，小姐常與芙桃、碧瑤在後園閒坐賞花，有時也倚在窗邊刺繡，眼神略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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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時候，她會喚三粒屎去書肆買些話本，特別指名要「平陽異聞」、「臨水幽談」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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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太識字，但也知道那些話本多是江湖故事。他記得有一次買回一本《洛陽飛燕傳》，小姐翻了兩頁，便冷笑一聲：「寫得像村婦打狗，虛張聲勢，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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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書還是留著了，放在榻邊案上，隔天便又見她翻過幾頁。他也偷得半日閒暇，偶爾去城中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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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走到老街口的三福齋，買了包炒豆，沿著坊間牙行轉了一圈。米價漲了兩文，布匹卻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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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盤算著：如今府中供吃供住，一兩銀子若留得住，說不定來年可做些打算。只可惜，那銀子多半還在老劉手裏。想到這裏，他臉色一沉，又咬了口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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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邊糖餅舖香氣四溢，他聞得口水直流，卻只咽了咽口水沒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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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當初信了老劉那廝的話，壓在那攤子爛酒席，如今說不定還有些餘銀過年……但轉念一想，若無老劉那番拖拽，他如今也無法站在紀家後院，陪小姐對掌，吃得飽，睡得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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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搖頭，將那口氣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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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日子不壞，小姐對他不冷不熱，卻也從未苛責。他若能穩住幾月，也許真能在這府裏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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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月光靜好，窗外蟲鳴聲斷斷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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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坐在東廂窗下削竹籤，打算明日帶去市集換幾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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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微弱，影子斜斜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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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探頭進來，小聲喚他：「三哥，小姐有話問你，快些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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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忙將手中竹片放下，整了整衣襟，跟著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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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內燭火溫黃，紀小姐靠在羅榻上，鬢邊有一縷髮絲微亂。她手中拿著一卷書冊，眼神淡淡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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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是不是殺過人？」語氣並不凌厲，卻讓三粒屎心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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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料到會被這樣問。片刻沉默後，他垂首道：「回小姐……小的以前混過市井，手上難免沾些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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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看了他一會，然後放下書冊，語氣平淡如水：「我不問你過去，只看你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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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氣凝神，忽而覺得喉中發澀，開口時聲音已帶點嘶啞：「小姐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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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回答，只擺了擺手：「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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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靜靜燃著，無聲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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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三粒屎回到東廂，枕邊竹籤未收，夜風灌進半窗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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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那些年逃命的日子，想起酒館的爛帳，想起撿來的刀，也想起老劉曾說過：「你若有命撐過今年，說不定還能翻身。」如今，他有住處，也有口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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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這紀府，或許……真能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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