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華城的舊城區黑燈瞎火的，只有寥寥幾處還亮著燈，像困頓的孤舟，搖搖欲墜地漂浮在這座繁華都市的邊緣。
《現世報》狹小的辦公室裡沒有開空調，風扇吃力地轉著，卻怎樣都驅不散夏夜的悶熱，只把幾張散亂的稿紙吹到地上，誰都懶得去撿。
高詩靜坐在工位上，螢幕藍光映著她臉龐幽幽發亮。桌旁堆著一摞即沖咖啡粉包裝，杯子底部結著褐色咖啡漬，她沒閒心理會，一邊敲鍵盤，一邊伸手摸向旁邊的糖罐。
「嘩啦！」
她沒拿穩，糖罐碰翻了，白色糖粒灑了一桌。
她懊惱地低咒一聲：「該死！」
她抽了張面紙隨手擦了擦，卻擦不乾淨，索性把紙巾扔在一邊，目光重新回到螢幕，試圖讓自己回復專注。
辦公室另一頭，她的學姊兼創刊人林姐正試著挽留一個昨天才入職的年輕實習生。
實習生背著雙肩包，戴著降噪耳機滑著手機，滿臉不耐。
「林姐，我已經說了，我做不來，真做不來。我今天回來就是為了領昨天的薪水，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林姐擠出疲憊的笑容，聲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勸說道：「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們條件雖然比不上大報社，但是可以幫你累積到寶貴的經驗！我很看好你的，只要你在這裡磨練幾個月，很快就可以獨當一面當上編輯！」
「蛤？」
實習生根本不打算摘下耳機交談，林姐只好耐著性子再重覆一遍。
「……蛤？」
林姐忍不住指了指自己耳朵，示意對方摘下耳機。
實習生不情不願地摘下一邊耳機，這回終於聽清楚了，卻也「蛤」得更大聲了。
「我看你們連這個月的電費都快交不起了，還談什麼日後？」
林姐被嗆得一愣，嘴角抽了抽，想再說點什麼，卻被實習生立刻打斷。
「還有啊，林姐，您說磨練？我被您哄進來在這裡磨練了一天，學會什麼？充當工人維修印表機、換飲水機的水、迎新午餐是快餐就算了，還為了省運費讓我自取……連電腦都分不著一台！這經驗我拿去投簡歷，人家HR得笑出內傷！」
摸魚的前台聽到這番話，差點沒忍住笑，手一抖不小心按到音量鍵，手機遊戲消消樂的音效一下子播了出來，連忙重新調成靜音，繼續埋頭狂玩。辦公室裡還有零星一兩個同事坐在工位上值夜，也都在憋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
林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話不能這麼說，姐我也是吃苦熬過來的，要知道當初吃的苦，都是……」
「都是腦袋進的水。」實習生毫不留情地嘲諷，「才8000塊的薪水，能不能準時發都難說，誰愛做給誰做，反正我不做！」
「等等，我們報社正要推出一輯重要的專題報導，我這就把你職銜直接升到正式編輯，名字加進去！……」
可是實習生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門「砰」地關上，在空置工位極多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突兀。
辦公室裡的頹廢氣氛更濃了。
高詩靜聽著這一切，眉頭皺得更緊，手指停在鍵盤上，目光掃向自家老闆兼至交好友，故作輕鬆地說：「又跑了一個，再請就是了。我說啊林姐，下次畫大餅要畫得更大更圓才行喔。」
只見對方坐在桌前，揉著太陽穴，臉上寫滿疲憊和無力，見高詩靜望過來，抬頭瞪她一眼，沒好氣地道：「詩靜，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們家報紙銷量再上不去就完了！你最近不是說要寫出大新聞了嗎？寫出來了沒有？」
「周榮華這一單的資料我還沒搜全呢，要證據充足、一擊即中才行。」
「可是我們等不及！」林姐唉聲嘆氣，「我也不怕直說了，報社從日報變成週報再變成月報，扣除營運成本後，錢只夠我們再出一期！詩靜，你搜集到什麼就直接放出來吧，填不滿版面的話，再多寫點花邊新聞，至少有些人愛看……」
「啊？不行，我可不會寫某某富商養小三，某某明星夜會誰誰誰之類的，這和報社路線不一樣。」高詩靜一口拒絕。
「現在還管什麼路線？管不了了！我們需要話題和讀者，需要吸引廣告商投資續命……」
「什麼叫『管不了』？」高詩靜一聽，瞪圓了眼睛，「林姐，《現世報》是我們的心血結晶，不能這樣子隨便放棄原則！」
她越說越激動，站起身，聲音拔高：「當年是你決心放棄在大報社當編輯，拉上我這個社會新鮮人自立門戶，說要專注揭露真相，讓罪有應得的人得到現世報！現在呢？你看看你，整天催我寫垃圾新聞，毫無職業底線可言！」
林姐被她這番直白的話刺得臉色發白，眼眶瞬間紅了。
她猛地拍桌，帶著哭腔喊道：「高詩靜，你以為我想這樣？正義感能當飯吃嗎？報社沒錢，真沒錢了！難道要天天自掏腰包補貼開支，靠愛發電嗎？我不像你自由自在，我有房貸要供，有小孩要養！」
她哽咽了一會，深吸一口氣抹眼淚，又抓起化妝包補妝。
「算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實習生說得沒錯，當初吃的苦都是腦袋裡進的水……等下還有線上會談面試，萬一報社真倒了，我得給自己鋪後路……」
高詩靜愣住，看著林姐紅著眼眶補口紅的模樣，心裡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她想起十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滿腔熱血卻找不到方向，是林姐約她在咖啡店裡見面，說要一起創辦《現世報》。
兩人是最合作無間的戰友，也是最要好的姊妹，在舊公寓裡一起吃能量棒、喝廉價速溶咖啡，一個在聯絡印刷廠談生意，一個在熬夜寫創刊號稿子，兩人雖然熬得脫了形，卻還是會不時相視一笑。
林姐是家庭支柱，扛不住生活壓力放棄了，這不怪她。
但是她放棄了，自己也要跟著放棄嗎？
不行……絕對不行！
不是還有一期嗎？還有希望！
匿名人士寫了長長的電郵舉報華榮集團主席涉及貪污醜聞，第六感告訴她，這不是空穴來風，只要深挖下去，一定可以寫出兼具深度和話題性的新聞，重新引爆《現世報》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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