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三部曲 - 《四度半》：(一) 面試

「先生，請你填好這份表格吧。」在接待處的女職員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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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有使用敬語，但是她已被自己的表情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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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就是在虛偽的文化下孕育出來的職業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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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完後，把表格擺弄幾下，就放在接待處的櫃面上。然後，坐下來，繼續談電話。看來她並沒有把表格拿給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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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遠遠的望著她小聲說大聲笑，完完全全漠視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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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並不知道她有什麼重要的事要立刻解決，但是在這個只得我和她的接待處，她竟然關心一件死物多於我這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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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我覺得很不是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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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什麼法子呢？」我在心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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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要我對著她皺眉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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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要我高斥她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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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要我與她對罵不成？打架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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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種像是被人遺棄的情況，我能夠怎樣反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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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怕是在思想之上的反抗，也可以有什麼好效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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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就看不到有什麼「可能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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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一切就由一種叫做「命運」的繩，把我們緊緊地綁在「世界」的柱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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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因果律」，我唯有默默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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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叫你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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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甚至包括我自己。」我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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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我那再也沒有知覺，再也不屬於我的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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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不相信「命運」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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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想，「真理」之所以「真」，是因為它是我們「犧牲」了很多而換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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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相等於一隻腳的「真理」，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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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真實」得把那個自以為是、不信命運的「我」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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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個「我」還是存在著，一會兒反叛，一會兒自嘲自諷，一會兒說說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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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還可以叫做「已經忘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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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他」反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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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這樣的話，真希望連「我已忘掉那個我」這件事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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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職員見我呆呆地想得出神，便用眼角厲著我，像在說我麻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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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舌頭好像感覺到一點點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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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出全身的氣力抓著沙發旁的扶手，一個轉身，好不容易站起，一跛一跛走到接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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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並沒有理會我，或者說她並沒把我放在眼內比較貼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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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拿起那份表格時，我忽然有一種「我現在做什麼也不會有人理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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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戴上了那令人隱形的指環，可以四處作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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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犯罪吧，是時候去犯罪了。」也好像有人在我耳邊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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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明白「犯罪」所指的是要我現在去做些什麼。或者，「犯罪」根本就沒有實質的意函。沒有人真的有資格使用這一個名詞，因為在這個一切都已安排好的世界裏，那只是人們自我安慰的藉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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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種驚人的衝動，好像強迫要我從成年人的幼稚夢想中掙扎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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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之後又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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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拿起那份表格時我好像說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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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而且很滑稽，為什麼我會說「謝謝」呢？因為感激她「沒有進一步為難我」這個恩典呢？還是為我那個沒有實現的罪惡而內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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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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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命運。」我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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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坐下來後，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才發現不見了我唯一的原子筆。我四處張望，無論是面前的茶几、沙發、櫃台的四周，只要是我能看見的地方，也仔細地找。無論要我把腰彎得多下，彎得多深，也不見它半點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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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表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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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筆，表格根本就不能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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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空空的表格，我仿佛變成一個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過去的人。

「這可能嗎？」呆了好一會，這樣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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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一個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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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你了。」那個女接待員站在我的面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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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想到她突然出現於我的面前，尤其是在這個有點迷糊的時間，我好像失控的不知自己在說什麼：「筆……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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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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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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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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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把表格填好。」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後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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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去面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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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她的話站起來，可是雙手好像發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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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旁觀了一會，終於挽著我的手扶我起來。可是，我並沒有什麼受了恩惠的感覺。因為她輕聲地發出一下不肖的鼻音，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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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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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轉右第二間，藍色的門就是。」同樣是完全沒有感情，像是由電腦合成的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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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逃避她的目光，依指示進入了那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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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面試官早已安坐在他們的位子上。長長的桌子上堆滿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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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男一女的考官並沒有對我做任何指示。最左手邊的男人只底下頭，不斷書寫。中間的男人兩眼矇鬆，似在夢遊。最後那個女的雖看著我，但並沒有什麼反應，好像我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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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企一會，那種沉默令人更不安，好像蟻咬腳一樣。那一殺那，我恨不得立刻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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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先生。」中間那個皺起眉頭，用手壓著太陽穴，現在比較像醉縮的樣子。

我走到座椅，小心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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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確定一下。」中間那個醉宿的男人首先開口，那是高壓而且粗暴的口吻。「杜先生，你『曾經』讀過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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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別強調「曾經」這兩個字，使我聽起來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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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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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二年就退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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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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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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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他一開始就這樣攻擊。沒錯，並不是一般的對答，那已經是一種審問。

「因為……我覺得……不適合。」我結結巴巴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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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這句話我說出口後就覺得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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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覺得？」他還是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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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錯，就是因為剛才那句話，我才要在這令人煩擾的問題上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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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討厭計算。」我只好如實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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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主修是經濟學嗎？」右邊的女人看著我的履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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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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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要等第三年才退學？」他想我回答他說︰「我沒有能力再讀下去」。

但我並沒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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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顯地，他不滿我沒有回應，他用力壓著太陽穴道，話題一轉：「之後的職業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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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司機。」我冷冷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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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到，那個「自以為是」的我在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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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個女的驚訝得十分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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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為我喜歡駕車的關係。」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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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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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要控制車內的一切，令我有自主的錯覺。而且駕駛所需要的是一種像預知的集中力，不論是車子的本身，還是路面的情況，縱使這是很很短暫的。」一陣莫名的衝動，把不應該說的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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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出了口，就後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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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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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想來我們的公司工作呢？」沉默了一會後那個女的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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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車禍，斷送了自己的右腳，我再也不可以駕駛了。」我好像是答非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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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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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低下頭的男人再問了兩個無關要緊的問題後，那個所謂面試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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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由面試室走出來，走到接待處辦理那未完的登記時，那個女接待員看著我一臉死灰的樣子，輕聲的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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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叫你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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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心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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